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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者丨山前该有一棵树
2022年09月05日 16:59 来源:中新网重庆

  这是个啥地方嘛,都是光秃秃的石头,裸山。

  树不知道跑哪去了,草也难觅踪迹,花儿那些娇惯的美丽都躲在人们的记忆里了。补鞋匠巴哈提说,这个地方连石头都不穿裤子嘛,别克(男孩)也不需要穿裤子,巴郎(男孩)也不需要穿裤子,汉族的小子也不需要穿裤子嘛。他说着还向我们裤裆里张望,然后哈哈大笑,这弄得我们十分难堪。“巴哈提”是幸福的意思,他每次逗你玩都会找到幸福的感觉。他一会说哈萨克语,一会说维吾尔语,还会说汉语,我们都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民族。新疆少数民族多,我们统称他们为“老乡”。

  这时,上课铃声突然响了,同学们“轰”地一下从他的补鞋摊撒丫子跑了,就像一群被惊飞的麻雀。巴哈提老乡在我们身后嘿嘿笑,说,跑快点嘛,快点跑嘛,鞋子坏了,我来补嘛。我们跑着完全能想象到他那八字胡诙谐地左右抖动的样子。巴哈提老乡的补鞋摊就在我们的小学校墙边的阴凉处,那叮叮当当的钉鞋声,让我们经常误认为是下课的铃声。

  这是一个矿区,属于天山深处的神秘所在,一个荒山秃岭寸草不生的地方。天山南坡和北坡完全不同,北坡降水丰沛,风景如画,而南坡干旱少雨,就如一幅画的背面。南坡没有山坡草地,没有如盖的塔松,也没有蘑菇般的毡房和满坡的牛羊,只有满山的砾石。那些石头在西部烈日的灼烤下,散发出铁锈的气味。那里属于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可是,由于找到了一种神秘的石头,兵团突然从三个建制团中抽调了近千人,集结到了这里。人们也懒得给它起一个像样的名字,只用了一个编号,叫506矿。506矿到底有什么矿?从这个编号中你只能读出神秘的气息却读不出实际的内容。关于506矿的传说只能在黑夜里进行。我第一次听到它的传说是在晚上熄灯后,我那刚上一年级的弟弟从被窝那边爬到我这头,然后对我耳语道:“你知道 506 矿是什么矿吗?”我问什么矿?他神秘地说:“是铀矿。”铀矿是什么矿呢?弟弟又降低声音回答:“铀矿是造原子弹的。”

  原子弹的赫赫威名谁不知道,它不用爆炸,就能把人震得昏头转向。于是,我们生活的地方就有了一种神秘色彩,哪怕是喝着苦泉水也不觉得苦了,因为我们的父母正干着一件天大的事情。

  父母被调入矿山后,我们这些孩子属于家属,就跟随着父母上了山,这样,一个简陋的学校就在山前用石头搭建了起来,屋顶用的是红柳枝和油毡。每天的上课铃声让正在开矿的父母们十分安心,只是他们开山的炮声却让我们十分惊恐。在炮声隆隆中上课,飞石砸在房顶上,如天神的战鼓。教语文的胡老师正领读课文《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听到房顶的咚咚声,我们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大家就会心一笑。胡老师也笑,望望房顶说,三而竭了,没事。同学们就哄堂大笑,疲惫的午后课堂突然就活泼了一下。相比来说,我们更喜欢作文课,因为胡老师有满肚子的故事。他是一个大学教授,右派,发配到新疆就成了我们的小学老师。让一个大学教授当小学老师,这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一种惩罚,对我们来说却是最大的福分。我们这些在绿洲出生的新疆兵团人的二代,通过胡老师了解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他坚持让我们每周写一篇作文,他说什么叫语文?一是语,二是文。“语”就是通过课文学习语法,语言,古诗文都要背下来;“ 文”就是文学,就是要学会写文章。每周写一篇作文。他在命题作文前常常给我们讲故事,启发我们,然后望着窗外随意给我们出作文题目。比方:《苦泉水》《戈壁滩》《矿山人物之一》《矿山人物之二》等等。当他望着远方的戈壁和漫山遍野的石头让我们写《树》时,我们不干了,因为我们的眼前根本没有绿色,更别说树了。

  有同学就喊,胡老师,我们山上连一棵树都没有,怎么写?胡老师就说,眼前没树,心中难道没有树吗?回家问问父母吧。

  于是,在第二周的作文讲评中,同学们就写了很多不一样的树。有村口的大榕树,有门前的大槐树,有坝子上的黄桷树。我爹给我讲了老家的大桑树。他边讲边咽着口水,说起了小时候吃桑葚的故事,那些黑紫的甜蜜安慰了他童年的饥饿和贫困。父母们都是有故乡的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屯垦戍边来到了新疆。他们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棵树,而每一种树都寄托着他们的乡愁。比方:写黄桷树的父亲是四川人,写大槐树的父母是北京人,写大榕树的老家是福建人……我爹是河南人,他给我讲了门前大桑树的故事。

  可是,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兵二代”,眼前连一棵树都没有。在一次作文讲评课后,我们望着窗外所有的石头,喊:“山前该有一棵树!”

  胡老师望着我们,然后又望望窗外说,同学们,真不该让你们在没有树的地方成长。可是没有办法,你们是兵团人的孩子,父母走到哪里,就要跟到哪里。然后,胡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些关于新疆树的故事。老师讲到一个叫左宗棠的清朝人,抬着棺材收复新疆,沿途栽下了柳树,叫左公柳。老师还讲到了胡杨树 ……

  我们是从山下绿洲来的,那里就有树。有婀娜多姿的沙枣树,还有高高的白杨树。

  果园里的树就更不用说了,不但有花香还有甜蜜。老师所说的胡杨树也有,有一棵最茁壮的胡杨树就生长在胜利渠边上。水罐车从胜利渠给我们拉淡水,会从那棵孤独的胡杨树边路过。我们夏季上游泳课,就把胜利渠当游泳池,那棵胡杨树下巨大的荫凉就成了我们的集合地。

  那棵茂密的胡杨树孤独地生长着,在夏季它给我们带来一片巨大的绿荫,成了我们的课堂;到了秋天,它会很隆重地展示自己,金黄的叶子展开来照亮了荒原。它是那么茁壮,又是那么孤独,美得却让人震撼。

  那次关于树的作文课,让我们想起了那棵胡杨树,大家就齐声喊,把那棵胡杨树移到我们山前吧,让我们回家能找到路。

  胡老师说:“山上没有水,树不能活。”

  同学们喊:“山上没有树,人不能活。”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我们可以喝山上的苦泉水,用山下拉来的甜水浇灌。胡老师被我们打动了,眼眶有些红,下课时他没有和我们告别,就独自走了。同学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内疚,也许我们的要求有些过分,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非要一棵树,这不是给老师出难题嘛。

  没想到,我们的无理要求在第二周的星期三就有了结果。那应该是春天,虽然大家见不到春暖花开,棉袄却已经穿不住了,凭借着身体的感受,知道春天来了。矿长派出了东方红拖拉机,拉着爬犁子,还派了一辆水罐车,要去为我们移那棵胡杨树了。

  星期三是体育课,也由胡老师代课。胡老师让同学们坐上了水罐车,下山去看移树的过程,让同学们好好观察,要写作文。这样说来,我们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或者说体育是语文老师教的。胡老师把语文课和体育课混搭了。无论是语文课还是体育课只要是胡老师上,我们都喜欢。虽然春季不能游泳,但是我们觉得移一棵树比游泳重要。那棵美丽的胡杨树将移到我们的山前,成为我们的消息树,成为我们的故乡树。从此,我们的心里也有一棵大树了,无论将来走到哪里,那棵树都会存在。无论我们走多远,那棵树都会在山前指引着我们回家。

  搭乘水罐车下山是有风险的,只能站在水罐车的边上,抓住水罐车上焊接的钢筋。 胡老师本来不想让女生去,可是女生提出了抗议,说胡老师不能重男轻女。在女生的强烈要求下,胡老师只能同意。为了保证女生的安全,胡老师让女生钻进水罐内,男生站在水罐外。站在外面的男生就笑,说女生都变成水了,还是甜水。有男生就说女人才不是甜水呢,是苦水。他爸爸讲的,越漂亮的女人越是男人的苦水,他爸爸就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大家不懂,就问为什么呀?男生说他爸爸每天晚上都要给他妈妈洗脚,还不苦嘛。大家都笑了。

  女生蹲在水罐内,男生站在水罐外。调皮的男生就用鹅卵石敲水罐,女生就喊,胡老师,你管不管,震耳欲聋呀!女生一喊,胡老师就追查谁敲的,老师就把查到的男生塞进水罐车内,陪女生。这一招非常奏效,其他男生再也不敢敲了。

  不久,女生在水罐车内又喊,胡老师,谁放屁了,臭气熏天呀!  站在水罐车边上的男生就“轰”的一声笑了。胡老师也笑了,说先忍忍吧,马上就到。女生问,还有多远呀?大家就喊,能看到那棵胡杨树了。

  下车后,我们问那个男生水罐车内什么味道?男生说里面空气不流通,有味,开始是搽脸油的香味,后来,我实在憋不住了,就放了一个屁,就不知道是啥味了。大家一听大笑。

  那棵胡杨树还没有生叶,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萌芽。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没有夏天的雄壮和秋天的美丽。我们知道它会有枝繁叶茂的那一天。大人们沿着胡杨树四周挖了一个大圆圈,然后那圆圈越挖越深,挖了一个很大的坑。树根终于露了出来,大人们就用稻草绳把带土的根部绑成了一个大圆球,再然后用撬杠和拖拉机拉动大圆球,让它滚上大爬犁。

  在大人们挖树的时候,同学们就到胜利渠边喝水。大家成群结队地趴在渠边,尻子撅到了天上,就像一群羊,而牧羊人是胡老师。春季的胜利渠水冰冷刺骨,肯定是不能游泳的,但是,喝水对我们来说同样重要。胜利渠冬天是枯水期,各家各户储存的冰也没有了,我们已经喝了很长时间苦泉水了。

  我们在渠边喝饱了肚子,装满了随身的水壶,胡老师就吹响了哨子把整个班集合起来上课。上课的内容没有什么新鲜的,就是跑步。同学们围绕着正在挖树的大人跑步,踏着胡老师的哨子,一二一,一二三四……其间,胡老师还带领我们唱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大家围着那已经躺倒的胡杨树一圈又一圈地跑,就像给大人们加油。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不一会我们就满头大汗了。胡老师让我们休息,男左女右,撒尿。然后,喝壶里的水,灌满水壶后又开始跑步。胡老师对挖树的大人说,这叫新陈代谢,这些苦孩子整个冬天喝的都是苦水,要好好洗洗肠子。

  当大伙喝了三次水后,那棵大树已经老老实实地躺在爬犁之上了。它实在太高大了,树根那个大圆球和树干被捆在爬犁子上,有一半树枝还拖在地上。拖拉机拉着爬犁在前,累得直冒黑烟。装满了甜水的水罐车跟在后面,整个队伍开始向山上移动,远远望去像一个送亲的队伍。大人们在地下走,跟随着五花大绑的胡杨树。由于是拖着走的,它随时会歪,要调整树的姿态。孩子们继续乘水罐车。水罐车里灌满了水,男女同学们只能围着水罐车站立。女生们的腰里都绑了稻草绳,和水罐车拴在一起,算是安全带。山路颠簸,水从水罐车的圆口荡漾出来,洒在大家的身上,很凉。男生可以躲,女生被拴住了就无法躲避了。她们显得很英勇,当荡漾的水花洒过来时,她们昂着头,伸出舌头,去迎接那水花,这让男生目瞪口呆。男生不好意思伸出舌头,女里女气地去接水,学女生是很没有面子的事。男生就摇头晃脑地躲避那荡出的水花,作得意状。

  胡杨树被运上山后,就栽在我们小学校操场中央。那是个好地方,如果你上山,无论是步行还是坐拉石头的拖拉机,很远就能看见它。它高高地耸立着,成了上山者的路标。坐在教室里依窗而望,也能看到它伟岸而又粗壮的树干,这让我们安心,给我们带来希望。树栽在操场中央,既不耽误我们围绕着大树跑步,也可以给我们带来休息的荫凉。栽树的时候全矿的人都来了,那简直就是一个节日。人们眼巴巴地望着从水罐车内放的甜水浇灌它,用舌头舔着自己干裂的嘴唇。

  一口水只能解一时之渴,一棵树却能带来永远的绿荫。

  为了那棵树,大家觉得少喝一口甜水也值了。孩子们却张着嘴傻笑,因为移树时已经喝饱了水。没少喝一口甜水,却能享受树的荫凉,当然偷着乐了。当大树栽好的时候,我们欢快地一个拉着一个的后衣襟,围绕着大树哼哼唧唧唱了不少儿歌。那些儿歌谁也没有教过,也不是革命歌曲,都是很古老的好歌,是从内心中突然冒出来的。那些儿歌也不知道谁带头唱的,词有点乱,现在依稀还记得几句:扯虎皮,做花衣,姥姥门前唱大戏;唱大戏,搭戏台,谁家孩子还没来……都是奇奇怪怪、自自然然的句子。

  虽然栽树的那天晚上没有唱大戏,却围绕着胡杨树放了露天电影。为了纪念胡杨树的到来,矿长专门选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胡杨树不就是矿山上的来客嘛。在看电影的时候,有孩子爬上了胡杨树,被矿长用树枝狠狠地抽了下来。矿长说,新栽的树要扎根,三年内谁敢爬树,抽他一百下。挨抽的孩子是我们的同学,大家都向他投去鄙视的目光。

  在放露天电影的那天晚上,补鞋匠巴哈提改行了。他破天荒地在树下摆起了一个烤羊肉摊。他用一把扇子让烟雾弥漫开来,把烤肉的香味送进我们的鼻子。他的喊声更是诱人:“羊白哩,羊白哩(烤羊肉),不香不要钱,不甜不要钱,一毛钱一串,几百年前就有的好味道嘛,世界上最干净最老实的味道嘛!”

  我们只能望望巴哈提老乡那油汪汪的胡子,贪婪地用鼻子嗅着肉香。这就够了,因为我们没钱买。吃烤羊肉的都是单干户,以上海知青居多。他们有工资却没结婚,没有人管,一人吃了全家饱。让人意外的是在看电影时有人递给了我一串烤羊肉,是那个爬树挨抽的同学。他爬树挨了矿长的抽并不觉得可怕,可怕的是他迎来了同学们的白眼。他觉得今后不好做人了,就偷了自己家的大米,用大米换了羊肉串,送给每一个男生吃。为此,他爸爸发现后又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我们虽然吃了他的羊肉串,在第二天上学时,每人还没忘记给他一脚。他都苦笑着接受了,因为这算大家原谅了他。他因为爬了一次树挨了三次打,代价沉重。

  从此,我们开始每天关注着胡杨树的消息,我们盼望着它能发出嫩芽,长叶,然后一树绿荫,到了秋天一树金黄。我们担心那么壮观的金色,小操场会装不下的。

  可是,都万物生长了,它那原本似是而非的萌芽还没一点变化,更不用说生叶了。一直到胡老师带领我们去胜利渠边上游泳课,胡杨树还不见绿荫。我们上游泳课还是在老地方,那是胡杨树的旧址。树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树坑。同学们习惯把衣服围绕着树摆放,现在只能围绕树坑摆放了。在围绕着树坑跑步热身时,大家开始怀念那胡杨树曾经的绿荫,毕竟一个坑和一棵树有天壤之别的。

  胡老师的游泳课,那简直就是我们的节日,其实那就是玩水。山上当然是没有水了,也没有游泳池。胡老师就让我们搭车,坐那些拉石头的拖拉机下山,到胜利渠里游泳。

  在山上经常喝苦泉水,游泳课居然能跳进甜水中洗澡,这实在是太奢侈了。所谓甜水就是淡水,喝多了苦泉水才有了这种对水的区分。同学们往往会在上游泳课的前一天就不喝家里分配的甜水了,大家干耗着等待游泳课的到来。我们来到胜利渠边,胡老师一声令下,大伙扑进了渠水中。“轰”的一声,整个身体被水包围了,就像一群快干死的鱼,还魂了,活泛了。一下就找到了感觉。同学们长时间沉在水中,先尽情地喝饱肚子,然后再抬起头来喘气。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去游泳池游泳总习惯先痛痛快快地喝几口水,这种习惯经常让我拉肚子。几十年前的渠水却是好水,那是天山雪水融化下来的,是千年的矿泉,我们即便尽情地喝饱也不会拉肚子。

  游泳后,我们望着树坑问老师,我们的胡杨树怎么就不生叶呢?胡老师说,人挪活,树挪死呀,可能挪死了。我们当然不敢相信,那么一棵粗壮的树怎么会挪死呢?胡老师说越是大的树越不容易挪活。大伙就闹着让胡老师想想办法,救活那棵树吧,同学们认为胡老师无所不能。

  胡老师想了一下,然后眉毛舒展了。说今天晚上所有的男同学到胡杨树下集合。女生就叫唤,咋又重男轻女呢?胡老师这次十分坚定,说女生绝对不能来,这关系到能不能救活胡杨树。胡老师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还上纲上线。这关系到胡杨树的生死,把女生吓坏了。

  那是一个月夜,有一轮很好的月亮挂在胡杨树枝上,所有的男生都悄悄地来了,在胡杨树下静静等待胡老师的出现。大家有些神秘,还庄重着,觉得肩上有天大的重任。胡杨树静静地立在那里,不生叶,不呼吸,不睁眼,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胡老师来了,手里拿了两把坎土曼,一把自己用,另一把递给了个子最大的同学,然后围绕胡杨树刨沟。我们只能围在四周看着,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刨一个小树沟,胡老师一个人就可以,完全不用把全班男同学都集合起来的。胡老师把那树沟刨完美了,然后站在不远处喊道,所有同学围绕胡杨树集合。我们知道用我们的时候到了,大家围绕胡杨树站成了一个圆。胡老师就像在给我们上体育课,非常严肃,压着嗓子喊:“都有了,立正,稍息,向前看,脱裤子。”

  同学们经常上胡老师的体育课,习惯了这些口令,条件反射地跟随口令。突然听到老师喊脱裤子,就有些不解,有的就回头望望胡老师。胡老师还是那么严肃,听我口令,不要交头接耳,脱裤子。我们十分惶惑,在游泳课时胡老师都不会让同学们统一脱裤子的,换衣服都自行操作。面对胡杨树边的小树沟,游泳是不可能的,那么为什么让脱裤子呢?但既然胡老师让大家脱裤子,我们还是要执行口令的。反正是晚上,也没有女生在。我们恍然大悟了,胡老师不让女生来,就是为了让大家脱裤子方便。

  胡老师又喊:“掏。”

  啊,掏什么?大家都愣住了。胡老师又喊,听口令,掏出你们的小东西。大家“哈”地一下就笑了,胡老师让我们掏小鸡鸡。大伙虽然有些懵懵懂懂,但是,站着掏出小鸡鸡的条件反射就是撒尿。

  “尿。”

  几乎和胡老师的口令同步进行,大家开始对着树沟撒尿。

  这时,胡老师吹起了悦耳的口哨声,那是电影《追捕》的插曲:“来呀来啊来呀来,来呀来啊来呀来,来呀来来呀来,来呀来呀来……”

  所有的水管都对着胡杨树,形成了一个反向的圆弧喷泉。那喷泉渐渐弱了,水多的还在喷,水少的就有些内疚了,眼看人家还在来呀来,自己却来不了啦。有人怕贡献小,就挺起肚子狠命使力,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也来不了啦,强弩之末嘛。

  当最后一个同学来完后,胡老师喊,解散。然后从家里提出了一桶甜水,对着树沟倒去。胡老师把分配给他的甜水都节省下来了,自己不喝,留给了树,这让我们很感动。那水“哗啦”一声欢快地倒进了树沟,甜水混合了我们的童子尿,一下就把树沟灌满了。胡老师说,今晚的事一定保密,不能告诉女同学。我们“哈”地一下都笑了,这事怎么能告诉女生呢,这是男人的秘密嘛。

  第二天晚自习后,我们都以为胡老师还会在胡杨树下集合,都拚命喝甜水,憋住尿,想着为拯救胡杨树多做贡献。大伙都不喝苦泉水,怕尿出来的也是苦水,胡杨树不喜欢。

  晚自习后,胡老师并没有再集合男同学,这憋得我们够呛。有好几个男生尿裤子了,还被女生嘲笑。男生尿裤子被女生嘲笑居然没觉得丢脸,因为心中有了崇高的使命。男生还在心里骂:“男人的事,你女人懂个球。”

  后来,胡老师又让我们写作文,有同学就写为了拯救胡杨树,半夜三更悄悄到胡杨树边“来一下”,还说,自己尽力了。老师当天夜里就把男生集合起来了,这次没让大家来一下。老师宣布了纪律,严禁私下再给胡杨树来一下,经常来一下会适得其反,会把胡杨树烧死。

  胡老师让我们围绕胡杨树站好,他教会了我们一首诗,是当时课本上没有的,说是给胡杨树精神鼓励。在他的引领下我们面对胡杨树诵咏: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我们会背了,也不懂含义。胡老师解释说,“东门之杨”就是指“胡杨”。胡杨呀,你曾经枝叶茂盛,郁郁葱葱。约好黄昏相见,都满天星斗了还不见你发芽长叶。

  长大后,我们知道这是《诗经•国风》中的《东门之杨》,先秦“佚名”著 。朱熹认为这是一首男女约会而久候不至的诗。“东门之杨”不一定是指“胡杨”,当然也不一定指的不是胡杨,无法考证。当年,我们还不懂男女之事。胡老师把诗的含义改了,变成了我们和树的约会。现在看来,胡老师对诗的解释有些牵强,可愿望却是那么美好。于是,这就成了我们每天面对胡杨时必须诵咏的诗。

  那段时间,补鞋匠巴哈提老乡就受苦了。自从移栽了胡杨树,他就把补鞋摊挪到胡杨树下。胡杨树即便没有树叶,树枝也能形成荫凉,那一地荫凉也让人快乐,能吸引顾客。那几天他会时常把人家的鞋子修坏,把鞋钉钉透了鞋底,让人一瘸一拐地来找他算账。巴哈提老乡觉得有什么气味影响了他的补鞋技术。他经常嗅着鼻子在胡杨树下转圈,就像正寻找着什么。同学们见状也不明说,都偷偷地笑。

  大家后来再也不敢在夜晚到胡杨树下来一下了,可巴哈提老乡还会围绕着胡杨树转圈。我们问他在胡杨树下寻找什么?他说寻找树芽,看看胡杨树的消息。我问他找到了吗?他说找到了。

  这可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们都去胡杨树下张望。他指给我们看,在树上,更高的树上,有绿芽。我们昂着头,踮着脚尖,使劲地看,当眼花缭乱时,仿佛看到树杈上有了绿芽,似是而非的。难道我们的童子尿起作用了?

  在太阳落山时,我们还会看到他在胡杨树下祈祷,不知道是为了树还是为了自己。有时候我们也会站在胡杨树下念念有词:“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巴哈提老乡问:“你们念什么?”

  我们回答:“念经。”

  “汉人的经?”

  “是的,《诗经》。”

  “管用吗?”

  “当然管用,能鼓励胡杨树早点生叶。”

  “教教我,我们一起鼓励、鼓励的。”

  后来,巴哈提先念一段自己的经,然后,仰天望着树上他看到的树芽,吟诵那段《诗经》。

  胡老师再一次给我们上作文课时,他让我们写一写眼前的胡杨树。他启发我们,不要再纠结胡杨树是否发芽、长叶的问题,因为胡杨树是一种伟大的树,它“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胡老师还说,胡杨树即便死了,也会在我们山前耸立千年。

  胡老师的这段话让我们震撼。特别是关于胡杨树的伟大让我们振奋,有一种激情在心中激荡,这让我们无所畏惧。这时候,开山的炮声又响了,有石头落在了我们的屋顶,犹如战鼓。听到房顶的咚咚声,大家都会心一笑,齐声背诵我们学过的课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 ”

  就在大家认为“三而竭”时,只听“轰”的一声,第四下来了,声音巨大而又沉闷。我们眼前的讲台灰尘四起,有女生吓得尖叫。灰尘散去,我们发现胡老师躺在地上,鲜血从讲台上流了下来 ……

  一块碗口大的飞石击穿教室的屋顶,直击胡老师的头部,老师死在讲台上。

  胡老师后来埋在胜利渠边那个巨大的胡杨树坑里。下葬那天我们围着那个树坑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们没有哭,感觉胡老师也没有死,他变成了一枚巨大的胡杨树种子。那种子会发芽、长叶,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胡老师死后,我们发现那些似是而非的树芽完全枯萎了,胡杨树也死了。关于胡老师用童子尿拯救胡杨树的故事,同学们一直都守口如瓶,再也没人提起。其实,刚移植的树木是不能施肥的,这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

  多年以后,当我回到新疆时,我和同学们再次去了那个已经废弃的矿山。我们知道了当年那些神秘的石头根本不是铀矿,它们只是普通的石灰石。可以烧石灰,还可以生产水泥,这从后来建成的水泥厂和石灰窑可以证明。更多的是一般的石头。拖拉机把石头运下山,运到各个连队,成了盖房子的基石。

  我们没有忘记那棵死去的胡杨树,我们坚信它死后一千年不倒。那是我们的故乡树,也留下了乡愁。我们远远地就看到了它的身影。它已死去几十年,细枝已经被风掳去,只剩下粗壮的枝干,像一尊神秘的树雕。

  有人说它像一个女人,正张开双臂拥抱远方的云影。

  有人说它像一匹天马,正带着我们向远方奔驰。

  我则说它很像胡老师,他正在给我们上课,背景是那些被取走了一层石头的平滑如砥的山坡。那像一块巨大的黑板。胡老师正指着黑板给我们讲解那段《诗经》。

  因开山的飞石击穿小学校的教室,砸死了老师,这是一个巨大的事故。矿长因此受到了处分。矿长后来从机务排让人滚来了十几个废旧的油桶,破开了,打造成硕大的铁皮瓦,盖在我们教室的屋顶上。我们终于可以安心读书了,一直到我们下山上中学。后来,我们通过高考飞向四面八方。

  我们当然没忘记去胜利渠边看望胡老师。让我们惊喜的是,在胡老师的孤坟边真的长出了一棵胡杨树。我们围成一圈坐在树下,回忆胡老师,背诵那段《诗经》。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2020 年 10 月改毕于京郊桃李院子

 

  作者简介:张者,本名张波,男,1967年生。曾就读于西南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法律系。国家一级作家,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零炮楼》《老风口》,大学三部曲《桃李》《桃花》《桃夭》,中篇小说《远水》,中篇小说集《或者张者》《朝着鲜花去》,散文集《文化自白书》等。作品曾多次荣登各大文学年度排行榜,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文学奖等。长篇小说《老风口》曾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前20名。

  《山前该有一棵树》2022年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这是继傅天琳、李元胜和李永毅之后重庆作家第四次获得鲁迅文学奖,也是重庆作家创作的小说首次获得鲁迅文学奖,填补了重庆小说在鲁奖上的空白。

  短篇小说《山前该有一棵树》原发于《收获》2021年第3期,本网经作者授权刊发。

【编辑:陈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