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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火铺上的烟火日月
2021年09月17日 11:44 来源:中新网重庆

  秋收后,谷子进仓,犁耙挂墙,几场雨洗净了山上的红红绿绿,山瘦了,人也瑟缩起来,袖着手,坐朝门下不是,坐阶沿上也不是,走来走去,无法安定无所依傍的样子,女人明白:该烧火铺了。她搬去火铺上的老南瓜,拿湿布把火铺板和火炉心擦得铮亮,把草墩提到屋外,啪啪啪拍净灰,在火铺上摆好,又从屋后窗下抱来松木柴块,在火塘里架好,抓一撮松针引燃一芽火,火芽慢慢燃大,最后嘭地一下蹿成一团黄色的火焰,火焰顶端,一缕白烟起初犹犹疑疑,似感生疏,后来似乎忆起了什么,顺顺地,袅袅然从容上升了,火焰也燃得俏拔了。老人、男人、孩子远远看见这团火,一下子就围拢来,一脚跨上火铺,在草墩上坐下来,看着火塘里跳跃的火焰,一下子都找到了着落。

  山里寒气重,湿气也重,家家户户都烧火铺。火铺用于炊煮,取暖,除湿,熏烤,兼休息、聚会,也是山民进行社交,款待客人,聚会议事的地方。在房间靠板壁的地方,立四根粗木柱,上铺厚实的柏木板,这就是火铺了。火铺中间用条石砌一个火塘,称火炉心。火铺是一个家庭的核心。一家人从头一年白露开始上火铺,要到次年春分,桐子花开过,天气回暖,才从火铺上撤下来。山里人家新立了有吊脚楼的房子,打了满堂红漆的家具,铺了一张雕凤描金的大牙床,这还算不上安居。要在堂屋旁边的正屋里立起一方火铺,火塘里燃起火,青烟冉冉上升,从这家人的瓦缝里钻出去,在寨子的上空悠然飘散,这才算真正安居下来。

  山民的一生,是与火铺缠绵的一生。一个山里人出生三天后,他的母亲就抱着他走出细屋,坐上火铺,敞开襟怀给他哺乳。他在火铺上睁开眼,看见火塘里燃烧着的火焰,看见被火光映红的亲人的脸庞,他在火铺上露出人生第一笑,自此,一个乡下人开始了与火铺一生的纠缠。这此后,他出了襁褓,长了乳牙,在老祖母的看护下在火铺上摸爬滚打。待身子骨稍硬些,他在草墩上坐下来,掏火塘里的红苕、洋芋吃。接着他开始念书,夜里在火铺上就着一盏油灯写字,做算术,听祖父述古。而后,他放下书本,套上草鞋下地耕作,脱去草鞋上火铺歇息,年年岁岁上上下下,他慢慢长成,娶一房妻子放在火铺上,妻子生下一群儿女满火铺爬。儿女在火铺的上上下下之间慢慢长成,他跟妻子慢慢老去,静静地持续着山里人的烟火人生。

  火铺一般离地两尺,这两尺,是跨越,也是脱离。山民长年面朝黄土背朝天,被田里的水浸泡,被冷雨浸泡,被露水浸泡,被霜雪浸泡;回到家,脱去草鞋,一脚跨上火铺,仿佛天上人间。火铺是脱离人间劳苦,安享人生滋味的地方。东北男人常念叨老婆孩子热炕头。东北的火炕功能在山寨里被火铺和床一分为二,在山寨人看来,人生的真滋味其实不在床,在火铺上。火铺占据着人生享乐的大半空间,而床,不过是个尾声,结局冰凉。

  早晨,寨子里蒙着薄霜的小路向四面山岔抛撒出去。男人牵着牛,扛着犁,沿着这些小路,不一会就消失在一片丛林,一座山坳,或是一条路的拐弯处。心为炊烟所系,天快黑时,男人又牵着牛,扛着犁,从各个沟岔现了出来。冷风穿过肌肤,刮人的骨头。饥饿搜肠刮肚。在寨子的上空,他认得哪一缕炊烟是从自家火铺上升起的。人行走在暮色里,为疲倦所累,脚步倒并不急着往家赶。牛拴进了牛棚,犁挂在吊脚楼下,脚步声在阶沿上响起,女人拉开门,男人一眼就看见屋里炊烟的源头,火塘里黄色的火焰燃得正旺,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他忽然倦极饿极,一脚跨上火铺,在草墩上歇下来。火燃得好旺气!腿脚上的泥水烤干了,脸庞烤红了,胸膛烤热了,膝盖上烤起了火斑花,可是身上衣裳单薄,前面烤得火热,然而后背冰冷。他转过身子,烤臀,烤背。他翻来覆去地烤,直到热力从方方面面进入皮肉,进入肺腑,进入肝肠,进入骨髓,这才回过神来,全身的血液也流得快起来。他舒一口长气。女人盖好锅盖,把已做好的几样小菜摆上锅盖,再把早在火塘边温好的一壶酒递给男人。男人一口酒下肚,顿感人生醇厚,绵长。一家老小围着火塘在烟熏火燎中伸长手臂去锅盖上盘子里拈菜吃。直到酒足饭饱,茶罐里的茶也熬得浓了,女人给男人递上一杯滚烫的茶,男人喝过,却有了更深的倦意,半天都舍不得回过神来。

  火塘里火光熊熊,每个人的脸上像涂了一层油彩。青杠柴块毕毕剥剥燃着,火焰呼呼啦啦舔着锅底,火星子噼噼啪啪飞舞,鼎罐里的水咕嘟咕嘟滚着,老茶罐里噗哧噗哧地熬着,劈柴的尾部嗞嗞嗞冒着水汽,蓝色的烟曼妙上升。一切都在响动,然而人却异常平静。虽然共同面对这一炉火,但从老人到小孩,男人女人,都各有各的往事和未来。他们深陷在各自的时光里,缄默不语。那火焰扭着细腰身不断变换着姿势,活泼泼鲜辣辣地跳动。而青烟则温婉得多,袅袅娜娜冉冉上升。人世里每一个缘由,是不是都会有必然的结局?好像是,又好像未必。心里藏着心愿和诺言,可是当着火,不能吐露半句,火听了会走漏风声的,火会告诉那些愿望和诺言中的人和事,那些人和事听到风声,立即会消散得无踪无影。

  时令到了冬至,火铺上就丰富起来。竹楼篙上铺了厚厚一层包谷棒子。板壁上的棕衣口袋里装了核桃、板栗、南瓜籽。炕上垂下一块块松木柴块一样的腊肉,黄澄澄的,油一滴滴往下滴。一家人在火铺上把夜偎得深了,男人女人明天还要早起下地,都睡去了,留下老人跟孩子。夜这么长,且空大无边,让人有些抓不住的样子。那年长的从炕上的筛子里抓把南瓜子,剥开一粒,丢进孩子嘴里,再剥一粒,再丢进去。孩子口里嚼着瓜仁,嘟嚷到:“爷爷,说个古,唱个歌嘛。”

  做祖父的一张嘴:

  大月亮,细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嫂嫂起来打鞋底,

  婆婆起来舂糯米。

  孙子学唱:

  舂到喷喷香,

  打发花姑娘

  姑娘姑娘你莫哭,

  翻个垭口就是你的屋。

  火铺烧掉了许多柴禾和时间,却生出了许多谣曲和传奇。这些谣曲和传奇越过许多年的烟火,着落在今夜的火铺上,被灯下的祖孙吟唱。祖孙最喜欢的是述古、盘歌:

  祖父盘:

  说起盘歌就盘歌,要与歌师盘歌根,

  哪年哪月歌出世?哪年哪月歌出生?

  孙子答:

  歌师傅来老先生,我把歌根说你听:

  开初一年歌出世,开初二年歌出生。

  从栽秧盘到搭谷,从立春盘到大雪,从后羿盘到织女,从远古盘到眼前,从鲜花盘到石头。待盘到半夜鸡叫,祖孙相约睡去,长夜就这样打发过去了。

  虽然家家都有火铺,但时值冬闲,人人都爱扎个堆儿,往热闹宽绰、火势旺、人丁旺的火铺去。一家的客人也是一个寨子的客人,一家有个响动满寨子都听得见。哪面火铺坐上一位邻村或是外乡来的客人,不出半个时辰,满寨子都知道了,吃过晚饭,寨子里的人就拖娃带崽,凑到这家来了。老者被请上火铺,陪坐在客人旁边。年轻人和女人们或背着或抱着孩子,围在火铺边。火铺上的人一人一根竹烟杆,烟嘴含在嘴里,铜烟斗里插着拇指粗的草烟,那烟杆三尺长,球杆一样交错搁在火塘里。他们一边吃烟,一边交流着今年的雨水,作物的长势,牲口的劲力。炕上垂一根铁丝下来,铁丝上悬一个铁皮灯碗,灯碗里放几块油亮亮的老松根。主人往灯碗里添几块油浸浸的松根片,灯旺旺地燃了起来,光影在板壁上闪烁摇晃的。这真是这个寨子的节日。地下就有人大声地讨论着寨子里的大事,这些大事,也无非就是冯家的牲口吃了简家的麦子,喻家的儿子给熊家下了聘礼,熊家后来却毁了约,喻家母亲硬是上门要回了聘礼。如此种种,皆琐碎而无序,又极生动有趣,这是这个村庄全部的生活内容,一个外村的人,坐在火铺上默不做声听上十来分钟,便可明白这个村庄的梗概脉络。

  女主人在三脚上坐一口铁锅,切一块猪板油在锅上抹过,倒进小米、芝麻,用竹刷把翻炒起来。等芝麻小米在锅里跳开了花,就倒进早已打好的苕麻糖,打起麻饼来。焦甜脆香在屋里弥漫开来,女人背上的孩子开始乱动了。麻饼打好后,女主人在刀板上咔嚓咔嚓切好,无论大人小孩,一人一块,孩子抢过来,一口就咬,女人却推辞自己那一块,推辞不过,腾出手来接了,并不吃,只捏在手里,等着捎回去给留在家里那一个。

  女主人又舀了半盆糯米粉,掺水揉好,搓起了汤圆。三脚上的鼎罐里已煮开了米酒水,米酒的浓香满屋弥漫,女人在米酒水里下汤圆,汤圆煮好后,满屋人一人一碗米酒汤圆,就着麻饼,吃喝起来。吃毕喝毕,放下碗,脸热了,身上汗也出了来,身内身外都有暖洋洋的醉意。女主人麻利地收拾碗筷,男主人再给客人递烟,这时,聊天都有些接近尾声了,人们纷纷告辞,开门出去,抬头看见满天星子,细细碎碎地闪着光。人们在满天星斗里瑟缩着回到各自的家,吱呀一声推开门。等到村里东一家西一家响起关门的声音,这一家主客才安下心来,低声讨论起属于两家的事情来。

  一个家庭里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起初都是在火铺上酝酿成熟,最后到堂屋里去完成的。女孩子长大了,被邻村一户人家欣赏喜爱,经过媒人牵线搭桥,男孩子的父亲,便带着男孩子隆重又谦恭地登门拜访了。女孩子的父母大方地把客人让上火铺,端上一杯热茶,母亲便带着女孩子在地下忙开了。

  那年少的客人低着头规规矩矩坐在火铺上,谦恭地听双方长辈说话,眼光却落在地上那个脚不沾地忙来忙去的人身上。那个人儿长辫子,细腰身,也是一直低着头,眼睛一直在菜盆,砧板,炒锅上。虽然不曾抬头看一眼,却能感受到一直粘在她身上的那双眼睛,因而头垂得更低了。

  女人把火塘里的劈柴向前传了传,火燃得旺了些。她又在灯碗里添了两块松木根,屋里更亮了。在这样的亮光里,两家的人的言辞意思都恳切诚挚,掏心掏肺。说到两家的家境,说到田地远近肥瘦,说到柴方水圆,说到两个家庭的历史与未来,末了,说到嫁妆,说到婚期。讨论毕,已是三更时分了。主客双方都有了些醉意和倦意。女孩子拿木盆舀上热水,端给客人烫脚。双方父母火铺上只留下那一对年轻人。

  火塘里的劈柴快燃尽了,只剩下红通通的火炭。没有了火焰的跳跃与烟雾的升腾,火塘里静了下来,时间也静了下来。男孩子拿火钳夹那红红的火炭,把它们一个一个堆成堆,又一个一个地拈开,排成各种形状。灯碗里的松油根也燃得尽了尾声,屋里暗了下来。女孩子拨去松油根上的火炭,灯亮了起来,灯焰跳跃着,照得两人的影子在板壁上摇曳晃荡。女孩子略感不安,同时也为一种目光所逼迫,她又垂下头去,把长辫子的梢一圈一圈地绕在指头上,又一圈一圈地解开,过一会,再一圈一圈地绕上去。男孩子看她坐在灯下,低着头,身上罩着一层黄的光晕。

  一生能有几个这样的夜晚。一辈子能有这样的开头,完全够他们和谐地活上几十年,即使中间偶有起伏,也能相互原谅。

  风一天比一天硬,天光一天比一天短。有天晚上,一家人在火铺上坐到深夜,火塘里的柴快燃尽了,人人身上起了寒意,屋外的风比白日里紧了些,接着就有雪米子沙沙沙落在屋瓦上,竹林里,树枝上。雪落下来了。女人这样说着,朝火塘里添了几块劈柴,火焰嘭地一下腾了起来。一家人偎在火边,静听屋外雪落,忽然就有远行的人披一身雪花推门而入,迎面扑来的光亮与温暖让他心头一热,他看见拥在火边的这一家人,脸上抹着油彩似的亮光,神情十分温柔。男人大方爽朗地把他请上火铺,他在草墩上坐下来,身子靠在板壁上,又困又乏。女人一步跳下火铺,倒上一杯热茶,然后就在地上忙碌起来。不一会端出几碟小菜,主客端着家酿的包谷酒,一边小口抿着,一边拈菜吃。待酒足饭饱,客人又疲乏又沉醉,说不出来的软弱,忽然觉得人生可以就此安顿下来。可是等到天明,昨晚的念头又消失了,他从留宿的火铺上起身,悄悄推开房门,看见门外一片洁白。他踏雪离去,心里想着人生何处不是缘,他从一个火铺上离开,还有一个火铺在下一处等着呢。

  下雪的日子,男人和孩子都迫不及待地去雪地里撒欢了,男人们提着着火药枪去山里撵獐子,吼声震得几面山都在响。孩子们用筛子捕麻雀,斑鸠。老人悄没声退下火铺,拎着老烟竿,去到另外的火铺上,与几个老哥们坐一起,一边享受那一口,一边谈古论今去了。平日里热闹的火铺宽了下来,也静了下来,火塘里的火焰燃得恬静,轻盈。女人坐在火边纳鞋底,针尖在发丛里蹭蹭,一针扎下去,再用针钳夹住抽出来,一圈一圈地抽着麻绳,簌簌簌,簌簌簌,把天光慢慢抽深。火光把女人的身影映照在板壁上,闪烁摇曳,忽短忽长。埋头工作了一会,女人轻轻捅开窗纸朝外看,外面白雪皑皑,山岗,田亩,树棵都被白雪覆盖,那些平日里担柴挞谷走过的山路,此刻都被白雪深掩,看不到痕迹。她疑心自己曾经在那些小路上躬着身子负着重行进过。大地以洁白柔软的方式呈现在女人面前,一时间她的内心宽广,柔软。

  门吱呀一声,三五个青年女子娇俏俏闪身进来,轻悄悄坐上火铺。她们中有刚过门的新娘,也有未出阁的闺女,还有生养了一二个儿女的年轻媳妇,都生得美丽,又都温柔含蓄,性情沉静。她们坐在火铺上,各自都带了针线活,纳鞋底,绱鞋面,绣鞋垫,绗棉褛。她们轻声说着话,说鞋样,说麻绳,说娘家姊妹,说孩子,也说姑娘未过门的婆家,说到会心处,彼此相互微微一笑。时光又寂静又深长,人人心里满满当当地,却又仿佛啥都没抓住。她们急促促地说着,忽然嘎地就停顿下来,火铺上静下来,只听见茶罐里茶水熬得噗哧噗哧的响。一碗浓茶喝过,人人都舒缓下来,她们互相比试、评说着手里的活,鞋底纳得是否密实整齐?鞋面绱得是否周正?鞋垫上的花色彩线是否鲜亮?小袄的棉花絮得是否均匀?絮絮叨叨地说着,接着就说到女孩子手里的鞋子和鞋垫的主人,说到她们将来未来的命运,有的惆怅,有的羞怯。平时被老人、男人和小孩簇拥的火铺,这时显出了娟秀之气,这是火铺上的又一个温情之处。

  先是孙子、孙女次第长大,陆续去了远方。接着儿子、媳妇也丢下田地和犁铧,到了稍近些的市镇。那些在火铺上出生、长大,与火铺纠缠了一辈子的老人留了下来,小心地看护着火塘里的火。一幢堂屋里供奉着祖先牌位的房子里,是该有一炉生生不熄的火的,表示这一支香火仍然延续得旺相。只要香火仍然延续,火塘里的火就不能熄灭。人们一个个远去,寨子空荡、冷清下来。火也衰微了。留在火塘边的人,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加小心地看护着炉火,他们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小心地哈着气,生怕气息稍重,就把它给吹化了,因而断了这一家的烟火之路。

  茶熬得像药。包谷酒喝下去像刀子割喉咙。旱烟熏得满嘴燎泡。劳累半生,临到后来,他们需要这样浓烈的慰藉和安抚。冷落下来的家庭里,火总是燃不旺,像迟暮的人。偎在火边的人,经过几十年的烟熏火燎,也老了去。有时候他伸出手臂,伸出腿脚,你会发现,无论颜色还是质地,都跟挂在炕上的腊肉差不多。只不过这一块还有气息,而挂在炕上那一块,已经死去。

  板壁是黑的。火铺是黑的。火铺上的老人衣服是黑的。脸是黑的。他斜偎在火边,像一团黑的时光。

  作者简介:杨柳,重庆酉阳人,土家族,业余写作。著有散文集《花窗》。

【编辑:陈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