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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丨柏树里的刀子
2021年08月24日 12:53 来源:中新网重庆

  父亲打电话给我的那个下午,我在万福堂给他选骨灰盒。推销骨灰盒的女人听出了通话的是我父亲,说,尽最后一次孝,让老人体面点儿。这话有点像不捯饬捯饬,出门都不好见人的意思。对此我不以为然,目光一直游走在货架的那些盒子上,主要是瞄盒子上的价签。那些盒子各具情态,有山水园林的,有楼台亭阁的,价格不菲。我是个精致的实用主义者,米兰也这么定义过我。我想起从她身上稀泥一样滑落下来,背向一边准备酣然大睡,她蹬我一脚,说,只顾自己,精致的实用主义者。有时我真的不理解米兰,人过中年,照说早过了浪漫的时段,老把我想成施瓦辛格,这不是我的错。这有点像眼前这个女人,老想着我能够买上万的盒子,这不是我的错。

  女人见我的目光始终盯着柏木盒子,撇撇嘴,到一边煲起了电话。

  父亲在电话里说,柏树被偷了,你得回去看看。父亲的声响过大,老人机的声音本来就大,加上父亲的大嗓门,我赶紧将话筒支离耳朵。与他同室的是一个耳背的老人,每次看着父亲张大嘴对着手机喊,就哈哈哈笑,他像看战争片里呼叫总部的镜头。父亲也笑,笑着骂一句,笑个锤子。老人见有人对他说话,又打了几个哈哈。

  父亲时不时犯糊涂,是近一年的事儿。一睡醒,就对着耳背的室友或者养老院的工作人员说,柏树被偷了。耳背的室友只是打着哈哈,工作人员不懂父亲的话,认为病糊涂了。但父亲着急的样子他们认了真,转告我一定要去看看柏树,等我赶到养老院,父亲又睡了,我得等他醒。

  父亲侧躺着,靠窗。阳光从桂花树的罅隙叮叮当当落进来,父亲身上像是铺了一层金币。这是一颗四季桂,狭长的叶片遮了大半个窗子,因为是底楼,不敢开纱窗,飞虫多。有一缕暗香混合在来苏水的气息里,有点像米兰用着的某种香水。

  一年前细爸进城来看父亲,细爸对我们子女的做法表示不理解。父亲那时候还清醒,说,弟娃,老屋基这些我都不挂记,柏树得帮我看好,我还指望它。父亲的弟弟我们喊细爸,细爸含着湿溻溻的旱烟,空空空的咳一阵,胸膛扯得像起伏的浪,他含糊地点着头,说,长在屋后的,一个人都搂不过来。我说细爸,你可以砍树丫子熏腊肉,柏丫熏肉香,城里柏丫几块钱一斤呢。细爸感激地笑笑,指着脚边的一块肉,这就是用柏丫熏的。父亲就指挥着母亲回家炖肉。我送细爸去车站,细爸一路咳嗽。我说,细爸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细爸整张脸憋得紫黑,摇着头。我向他解释说,细爸,养老院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比较有规律。细爸又一阵猛烈的咳嗽。我闭了声。

  记得父亲第一次说柏树被偷了的那天,我刚出差回来。晚上等儿子睡后,我暗示米兰洗个澡。你家柏树被偷了。米兰说。

  嗯?

  你父亲打电话来说的。让你回家看看。

  老远就看见了那棵柏树。

  细爸曾经说过它愣头愣脑的粗壮,但那种笔直还是惊艳到了我,从天幕垂下钢丝一般的线条,硬朗干脆,像从玻璃上划过。树冠如云相依,蓬松葳蕤,树干直插而下,根部隐藏在瓦屋后面。我记得有次去黄山,看了岩柏,盘曲遒劲,枯墨顿挫,如得道枯叟。想来它们是两种气质。柏树给我最初和最后的印象是高中毕业那年,两握粗细。那年父亲两手空空回来,为筹措我上大学的费用,他双眼熬得血红,看着屋子里的任何东西像有仇,抓一把围斗里的谷子,掐一下猪的颈子,眼睛最终落在屋后的柏树上。柏树有两握粗,胸脯挺得像个新郎。午后就有几个人过来看树,都说太小了,做檩子得再续两年。父亲知道能做檩子才卖得上价钱,目前只能做锄把,要是做锄把,和香樟、梨木等杂木没有区别,那就一钱不值。

  最后父亲向一个远房亲戚开口,让他三年后来砍这根树,钱得现付。我们全家不得不叹服父亲头脑够使。我拿着钱,望着屋后的柏树。现在它长在那里,每一根枝丫都充满力量,向上的劲头。蓬松地覆盖在明亮的瓦片上,看起来阴阴的,凉到心里来。未来却是人家屋梁上的檩子。这样想着鼻子有些酸。即便如此,柏树用未来置换出了我的未来。

  我喜欢闻柏丫燃烧的香气,柏丫一干,着火即燃,噼里啪啦火苗窜起老高,枝丫里的柏油助长了火势,欢快的味道溢满房间。

  父亲说他栽下这棵苗子,为的是纪念我的出生。父亲伸出小指,在我面前晃,说当初这么细。我说爸爸柏树还在,谁也没偷。我说的是实话,现在的柏树是我记忆中两握粗的十好几倍,谁没事去偷无法拿走的东西呢?我还准备说什么,话到嘴边,突然像散气的馍,又吞了回去。我仔细地看着父亲,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这么细致看过这张脸。这张脸是什么时候开始沧桑的,记忆里一片模糊。鬓角下的老年斑像几片光的阴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移走。骨骼和皮肤之间的肉少得可怜,病魔借时光的手夺走了肌肤的润泽;血管不再平直地顺着经络运行,而是无序地蜿蜒着,有的地方鼓得像蚯蚓,有的地方盘曲如麻线。皮肤暗黑,像是覆盖在山石上的一层苍苔,麻麻点点的。手是不敢摸上去的,生怕惊醒了那层皮肤而逃逸了。壮起胆子捏了捏父亲的右手,竟冰凉浸骨,更像葡萄根一样的枯硬。头发灰白,像把枯草,不经意散落在头皮上。倒是眼睛,看到我,显出惊喜、无助、探询的眼神来了。

  我重复一句,没偷,好好的。我不知道说给谁听。

  他望着我,忽然眼神黯然下来。显出一丝厌倦。这双眼睛收拢了一世的风雨沧桑。现在很累的样子,造物主展示给它的人生画卷已经到了尾声,仿佛烟雨尽散。父亲用这双眼睛示意我坐下。我就在父亲的病床边坐下来,近距离地看着父亲。看着父亲,我断不敢相信,一具血肉丰沛的肉体会被岁月的烟火弄成这副样子。

  我也在镜子里照过自己,有天发现几根白发刺刺愣着,触目惊心之后接受了时间的留痕,却将那些能够照见影子的镜片、玻璃全部撤去。父亲会不会也有这种想法?只是身子固定在轮椅上,无法实施。那么我所做的一切,会不会是在完成父亲的意愿?有次我说米兰,你也有白头发了!米兰说,你自己照照。我到理发店一照,吓了一跳,镜子里是谁?鬓角竟灰白了。

  就在我们变老的过程中,柏树粗得一个人都搂不住了。但我明显地意识到父亲不仅仅是变老。因此我没有再往下说。有意义吗?

  父亲还在电话里嘀咕,柏树被偷了都没人管。儿子不管。弟娃也不管。女儿更不得管。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已经见惯不惊,他们都明白父亲嘴里的柏树的意思。于是他们大声地说聂伯伯,你的柏树在,你儿子用绳子绑了,想跑都跑不掉。我听见父亲咯咯咯笑起来,说绑了好绑了对的。我终究让那个女人失望了,买了个柏木盒子。

  女人给了我个袋子,找了钱又煲起了电话。柏木盒子的楞都打磨得溜圆,捧起来压手。周身上了清亮的秀油,这种桐油特别防虫蛀。面上黄亮亮的,显示出柏木的年轮。我数了一下,是一根二十三年生的柏树下的整料。二十三年?二十三岁那年我大学毕业,在父亲下散力的城市工作,母亲已经被接到了城里。父亲说,孩子,得找个媳妇。我答应着说,让人家多喂几天。父亲严肃地说,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只管找,爸爸送你一套柏木家具。我脑子里嗖的一声,闪出那棵两握粗的柏树。

  才不止两握粗呢?父亲一脸神秘。

  我环抱起盒子,柏树当年差不多一抱粗细,照此看来,父亲那年说送我一套柏木家具,还真不是夸海口。但我结婚时柏木家具似乎登不了大雅之堂,或者说父亲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承诺。其实父亲没有忘记。米兰在成为我的女人后不久问过父亲,米兰问,听闻您有一棵柏树?父亲望了我一眼,并不看米兰,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说,差不多两个人才能围得过来。米兰开着玩笑,您的儿子就是用这根柏树把我骗到手的。我站起来,说,爸,你得赔我一套柏木家具。父亲涨红着脸,哎呀,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全家哈哈哈笑起来。

  父亲对着我说,柏树差点被人偷了。

  哦?

  远房亲戚,三年过了没来砍。

  我才想起柏树被抵押的事儿。远房亲戚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来砍树,全家去了广东打工,也把这事儿给忘得干干净净。直到他家的母亲过世,才想起有一根柏树长在我家地里。他们一行6人过来砍树,被父亲拦下。各说各有理,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后他们强行要砍树,父亲一锄头挖在石板上,火星子四溅,然后一屁股坐到树下,说树在人在。我听起这个口号怎么这样耳熟。父亲却认真地说,算是保住了。最后父亲把当年借的钱按银行利率连本带息还给了他,这事儿才算过去。但父亲有几个晚上听见屋后有忽忽忽拉锯子的声响,爬起来抓起锄头往屋后跑,跑到树下又不见人影。父亲用手电筒查看柏树根部,是有新鲜的茬口,散着一股柏油香气。父亲不敢大意,搭建了窝棚,扯着呼噜,硬是和树过了大半个月。

  父亲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反正留给你们后人。见我们没有应答,父亲拉过我,小声说,要不给你妹妹做陪奁?

  连男朋友蒂蒂都没有,哪用得着考虑陪奁?

  你当哥的也得考虑,早迟要考虑。

  我点点头。不想再谈下去,每天单位上的事情都考虑不完,哪还有这份闲心?但父亲不一样,他逢人就说起自己的柏树,双臂尽量伸长,做出搂不住的样子,说可以打一套二十七件套的组合家具,纯柏木的。说得城里人惊羡不已,有几个邻居竟然上门问父亲价格,父亲好茶好烟待人家,给人家讲了一通柏树传奇,然后说这得留给我闺女。米兰的父亲也来问过,被父亲直接拒绝,米兰至少有三天没让我沾她的身子。

  我敢说,那段日子,是父亲最惬意的时光。

  细爸说万万没有想到,柏树会变成一棵神树。

  父母搬到城里后,照看柏树的任务落到了细爸身上。细爸子女多,需要扩宽房子,和父亲商量,能不能把宅基地占用一部分。父亲叹口气,望着天,像是问自己,这辈子不回去了?语气凉薄。我说,你愿意回去随时可以的。父亲回去过一两次,回去了细爸家好酒好肉招待,招待完毕得上田地里忙乎,父亲背着手在老屋前后左右转圈,转一圈摸一下柏树,转一圈仰头看一下树冠。转着转着觉得无味。也是,人家忙,人家还得生活,哪有那么多需要诉说的过往?父亲后来再也不去老屋了。父亲对细爸说,老屋基你尽管用,柏树给我看好,我死了要回来的。

  细爸用了我家的老屋基,就尽心尽责看柏树。他用木杆做了人字形支架,从四面稳住柏树的根部。每年腊月,给我们拿一块腊猪肉,一定说是用柏树丫枝熏烤的。一方面让我们记起是他在照看柏树;另一方面证明柏树好好的,还在。父亲这时候就会夸张地夹起一大片肉,巴塔巴塔的声音满嘴跑,一边嚼,一边往我碗里夹肉,说,咱的柏丫熏的,不一样。我嘴里嚼着,却一直在想,细爸是如何砍下柏丫的。

  细爸家搬离了老屋基,是在细爸去养老院看了父亲之后。新农村建设,把散在四处的农户房屋修到一个居民点,家家户户开始坐楼房。不过居民点离老屋基不是很远,晴朗的天可以看得见笔直的柏树,树冠在云里,像要随云飘走一样,细爸看的时候会产生这种错觉。有一天细爸回老屋,转到屋后,竟然看见树干上缠着一块红布。细爸反反复复看着这块红布,人竟有些不自在。又隔了一会,双手合十,叽咕叽咕说些保佑的话。

  细爸意识到,树已不是原来的树,它现在是神树。

  缠红布的人越来越多,老屋基旁边竟踩出了一条小路。有求财的,有问平安的,有还愿的,一时柏树下烟雾缭绕。细爸怕伤了树,用铁丝绞成粗的栏杆,围住柏树。用毛笔写上“严禁翻越”几个字。再有前来的人,就把红布搭在铁丝上。不到一年,铁丝上里三层外三层裹满了布条。细爸就解下那些布条,用来牵黄瓜藤、搭丝瓜架,菜园里一时红肥绿瘦。

  树大了就成神,这没什么奇怪的。父亲说。

  在树还没有成神之前,妹妹就找了男朋友。男朋友是外省的,全家都认为不怎么靠谱,父亲反对得尤为激烈,甚至哭上了。父亲哭,养这么大,一瓢水就泼了?水还有个印子,你倒好,走了,影子都不留。

  我知道不管我们如何不情愿,但最终,我们挽留的效果微乎其微。父亲说,原打算把柏树给你的,你吃了秤砣铁了心,柏树就留给我做棺材板板。父亲的话如此决绝,也没能让妹妹回心转意。她选了一个晴朗的天气,拜别父母和我,前往了外省。

  妹妹结婚不久,父亲就病倒了。具体地说,有人再次上门找父亲,问柏树的价格,父亲不答话。估计那人以前来问过,说,老聂,你女儿现在不用柏木家具了,是不是把它卖给我?父亲一听就封了脸,猛地站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就倒了。我从公司赶到医院,父亲正在抢救。母亲在走廊的椅子上哭成泪人。

  父亲是脑溢血,据医生说血块不大。我、米兰、母亲三人轮流照看父亲,有时候米兰的父母过来帮帮忙。米兰的父亲望着昏迷的父亲,长长叹气,说,倔,这下子倔到家了。一棵树值几个钱嘛。米兰就拉她父母的衣袖。

  家里请了个阿姨,专门服侍父亲。天气好点,就把父亲推到小区转转,然后扶着铁栏杆练习走路。母亲把饭弄好后,阿姨就把父亲推回来,下午再出去。父亲恢复得很快,医生叮嘱,不能发生第二次摔倒,因此父亲一再要求摆脱轮椅,但我们一致说平坦的地方可以不用,不平坦的地方还得坐轮椅。有天父亲说回瑞河场看看柏树,米兰说你能去吗?父亲竟委屈得眼眶潮红。我说等稍微好点带他回去走走。

  爸也太敏感了吧?米兰说。

  我没有接话,米兰从小在城里长大,父母算是这座城市的高知。她很难理解一个人倒下之后心理上的细微变化。就连我,有时有意无意会说一些限制父亲想法的话,比如吃干一点,避免经常上卫生间,注意随时转一下头,让颈动脉顺畅之类的话,在说出这些话后听见父亲的叹气,就想,我们是什么时候可以这样说话的呢?

  记得父亲第一次说柏树遭偷了的那次,父亲拉着我的手,要我承诺柏树就给他和母亲做棺材,不能挪为他用。他说,打两副棺材绰绰有余。那语气只差要我签字画押了。父亲有些糊涂了。窗外的桂花树摇曳起来,满床的金币掉到地上。父亲说,你得点头,必须要罗麻子的手艺。桂花树停止摇晃,金币又跑到床上。你点头。我点点头,说,罗麻子的手艺。父亲眨了下小眼,说,有办法不烧就好了。父亲怕死后被烧,那样灵魂也跟着烧成了灰烬,投胎转世的可能性就大打折扣。父亲不止一次这样说过。

  最开始我还真的替父亲操心过棺材的手艺的事儿。据说罗麻子的木活儿在瑞河场算得上老大,做的棺材连风都透不进。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像过年吃到了包硬币的汤圆,满眼的憧憬。我让细爸打听一下罗麻子,细爸当着他哥的面说,瑞河场哪里还有罗麻子哟,随孩子们去了广东,好几年啦,在不在人世,难说。父亲满脸颓唐。我赶紧说,我让广东的乡亲打听打听。父亲乜了我一眼,嘀咕说,你哪来的乡亲。没过多久,细爸带信说找到罗麻子了,人老得像根铁钩,听说父亲指定要他打棺材,竟当众咩地一声哭了,哭完说,一定回瑞河场,给老聂打副棺材。我把原话转给父亲听,父亲很诧异地问,柏树没遭偷?罗麻子是个好人。原来罗麻子在瑞河场开棺材铺子的,父亲的父亲过世,没钱置办棺材,罗麻子竟赊了一副棺材给父亲,这是很忌讳的事儿。罗麻子说,他不会赖账。即便赖账,我砍了他家那棵柏树。

  我不知道父亲在柏树上下过多少赌注,按我的逻辑,似乎父亲一遇到坎儿,柏树就现身了。唯独在妹妹婚姻这件事儿上失了灵。有时想起我也叹气,父亲怎么可以将一根柏树和一场爱情联系在一起。这应该不是妹妹的错。记得父亲能够说话时第一句话就问,你妹妹没回来?父亲是不是在昏迷的过程中想通了这个道理?我不敢对刚从死亡线上回来的老人说真话,我说,妹妹来过,哭得直不起腰。

  我真不敢告诉妹妹父亲脑溢血的事儿。我希望远方的她过得没有牵挂。米兰说,等爸恢复健康了再给她说不迟。我也是这个意思。

  罗麻子终究没有回来,也没有打成父亲的柏木棺材。这是后话。

  儿子上高三。我硬着头皮跟父亲商量,说让父亲去养老院过一年,等涛涛考完试,就把他接回来。父亲倒也知情达理,去了养老院。但细爸却对此有另外的说法,人只要一进养老院,就一件事儿,等死。我赶紧带信给细爸,邀请他到家里作客,目的是让他见识一下现在的养老院的条件,免得我在瑞河场落一个不孝的名声。当初父母跟我进城,整个瑞河场都传遍了,说聂老汉靠儿子进城享福,啧啧啧。果然细爸回瑞河场,对养老院赞不绝口。把我给他的整条整条的纸烟散发给乡邻,大声说着是侄儿孝敬的烟。细爸再去捡红布条,就会点燃一根纸烟敬在柏树下。

  父亲在电话里说,带他回瑞河场看看。怕我拒绝,他接连说,只看一眼,马上就回。我说那也得给细爸说一声。父亲恳求道,别叨扰人家,忙完田里忙地里,哪有空。我有种预感,父亲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回瑞河场了。我说,下午回去。我请了半天假,让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将父亲背上了车。

  事后母亲说,人都有预感的,临终了都得去收脚迹。

  父亲自瑞河场回来后很少说话,一说话都是神神叨叨的事儿,让活着的人都感到汗毛竖立。

  那天我带父亲去看柏树,父亲一路说得求求,自家的神树也得有礼数。我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香烛和鞭炮。但车子停到我们老屋基时我傻眼了,树呢?

  父亲转着脑袋四处望,确认是自己的老屋基后,问我,树呢?

  老屋后面只有一根巨大的树桩,立着,树桩上部是黢黑如碳,黑色的边缘伶仃地吊着树皮,树皮巨大灰白,像一块凝固的布,能够盖住一条大狗。遮不住的地方露出白拉拉的口子。

  我下车,父亲只能在车上。一年前这里应该有一棵直插云霄的柏树的。我绕到屋后,铁丝栏杆已经散开,赭色的锈迹爬满了铁丝。树下四处是灰和黑色的碳,四处散着柏树籽。不远的地方,横躺着柏树的上半身,从高空下来的时候,惊慌地朝后面的竹林倒去,竹子被打断一大片,如云的树冠还带着点青色,空气里弥漫着柏树油脂的香气。

  只剩一截三四米高的树桩,立着。

  我把香烛点燃,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我抓起一把柏树籽,上了车。

  我和父亲去了细爸家,父亲还是没有下车。细爸躺在床上,想挣扎着起来,试了试,没能成功,还是躺着。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臭味。最后还是我背起细爸,细妈把一张椅子放到车旁边,父亲在车里,细爸在车外。细爸说树是雷劈的。细爸说一个月前,天又下雨又下雷,天像对着地发怒,整个地都害怕得发抖。他刚检查完老屋往回赶,咔嚓一声,耳边炸了个响雷,细爸的耳朵嗡嗡嗡一下子听不见了声音,闪电连扯了四五次,细爸转过身子,看见柏树拦腰断裂,闪了个火苗,树身像慢镜头向后跌倒。细爸连滚带爬回家,第二天就高烧不止,人软得像面条,吃拉都在床上。细妈抹了把眼泪,把我拉到一边说,细爸估计是这一两个月的事,都通知了孩子们。父亲说,雷怎么劈了神树?像在问自己也像在问周围的人。没有人应答,就对着我说,我说树遭偷了。你妹妹回来了。

  父亲一脸平静。回到城里,妹妹果然在家,妹夫在厨房忙着展现手艺。我有些惶然。父亲再也没有提到过回老家,也没有提到过让罗麻子打棺材的事儿。我在背细爸回屋的时候问过细爸,罗麻子回来的事儿得退信。细爸说,罗麻子死了,差不多一个月前后。死在广东了。细爸补充说。

  父亲还是时不时说柏树遭偷了,有时半夜把工作人员叫醒,说柏树遭偷了。工作人员不理父亲,后来干脆关掉了父亲的呼叫器。父亲就用老人机给我打电话。有时半夜把我吵醒。第二天我看见母亲的眼睛红肿,她说,得给你爸准备后事了。我吃惊地看着母亲,母亲嘤嘤嘤地哭了。

  第二天我就去给父亲买了柏木盒子。

  没过多久,细妈带信来,说细爸不行了。细妈憋着细细的嗓音说,剩下的那截树桩,想给你细爸做口棺材。

  细爸坐夜那天,我赶到瑞河场。细爸的灵棚搭在居民点广场上,棺椁停在正中。我一看不是柏木,细妈说木匠一看剩下的木桩直摆头,说用不得用不得。村里人不明就里。木匠说你们仔细看。木匠把柏树皮脱下来,光溜溜的树干呈现出来,白亮亮的晃人眼。村人这才敢凑近看,树桩从断裂处往下,布满了蜘蛛丝一样的网,像青花瓷丝裂的纹路。木匠用一把菜刀,插进裂纹,一掰,树干哗啦一声,像石膏模块一样碎裂开。

  我吸了口冷气,柏树竟然从内部肢解了自己。细妈指了指墙角,那里堆满了白亮亮的柴块,我知道,不久它们都会成为灰烬。

 

  作者介绍:叶子,原名叶世桦,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先后在《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安徽文学》《百花园》《小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400余篇(首),获全国性大奖十余次。诗歌《湖南土话》、小小说《酒殇》入选中职语文教材。出版文集《老去的村庄》,短篇小说集《一条河能流多远》。

【编辑:陈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