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用微信小程序<重庆新闻网分享图制作工具>扫码
请用微信扫一扫分享
周睿智 | 秋末澡屋
2021年07月15日 16:48 来源:中新网重庆

  

  这个女人的举止优雅而神秘,拥有让人融化其中的魔力,却又使我感到陌生和冷漠。

  我穿上棉质睡衣,静静站在她身后,几乎脱口而出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炎 一

  秋天,我从北方出发。

  但凡人要在这世间活着,总是要干点什么营生才行。至于这行当的品类,便光怪陆离、无所不包。寻常工作者便不提。我曾在江苏见过一个在乡间行走,混迹在各个养鸡场,被称作“小鸡性别鉴定师”的人,专门通过观察小鸡肛门的形状,区分小鸡性别,以便有针对性地饲养小鸡。我也在内蒙古见过叫做“扶羊人”的村民,其工作就是在下雨天之后满农场转悠,看见倒在地上的羊,就过去扶起来,然后把羊毛上的水挤干——因为有些羊身上厚实的毛吸收了太多雨水,身体沉得站不起来。

  除了谋活着的人之外,便是流浪者。流浪者分两种,一种是颇有些家世的人,不愿为世俗凡务所累,故而流浪,游戏人生,或周游列国或翻山越岭或诗情画意或酒色音律皆无可厚非。另一种,则是双手空空、又全无牵挂的人;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但无论他去到哪里,对他自己还是对那个地方而言,似乎都不会带来什么不同。

  后者便如同我。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已经把自己折腾得非常疲惫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像身边所有人说的那样,把愚蠢这门学问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是不管怎样,我最后还是找到了这个看起来需要我到来的地方,这鼓励让我发自肺腑地松了一口气,几乎就抽泣着跪倒在这海边了。

  曾经庄严的威海卫守护在大陆海岸线的最东,东海的腹地,除了不大的港口之外,有新城老街两个部分,吐纳着既古老又现代,既淳朴又繁杂,既亲切又遥远的复杂空气。我途经那城市,在可以喝酒的地方流连,又在几辆小巴士之间辗转了数次,最终才来到这座小镇;稍微恢复一些清醒意识的我,又再一次迷失了方向。

  小镇紧靠着大海,背后有几座高低不一的山,这些山脉离小镇都很远,在天气极其晴朗的时候,才能从镇上勉强眺望它们的样子——而大多数时候,它们都显得十分模糊。

  我刚来到这海边小镇的时候,镇上人并不多,也就几百来户人家。那时候还是初秋的时分,很干净,偶尔会有暖日悬在海上,傍晚的时候最终会落在“生气崖”那边的沙滩后面。那时候这海边的风还不像如今这深冬的风般寒冷透人骨髓,因此那会儿我并没有像现在这般意识到,在这里定居下来,也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我会像这样说那是因为,窗户外面的风呼呼地吹个不停,客厅里那扇大玻璃窗看起来很精致,可是有一面窗沿的缝结合得不够严实,风吹到那里“呜呜”地响。多亏小镇的煤卖得便宜,我把屋子里的暖气烧得很足,所以我在厨房煮空心粉的时候,还会有闲心看窗外几根粗壮的竹子被风羞辱着,以至于恼羞成怒地在空中胡乱鞭打。

  我居住的屋子在镇子不起眼的一角,这里以前是所小小的私人院落,从外面看起来只是一般的农家院子,只是院内被原主人精心布置过,这屋子里造型古朴,有我喜欢的传统味道,干净而且典雅,可以看出原主人的品位。可这里除了那只猫以外,就我一个人住。小客厅里的老时钟滴答乱响,我身体和内心疲惫又痛苦,若不是带着些许的使命而来,我也许会怀疑自己在经历长途的旅行跋涉之后,又独自定居在这里,忍受这番孤独,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不总是想起我曾经的妻子,我有时会刻意想着那女人。我不仅仅想着和她做那个事,尽管她曼妙而湿润,而我又十分落寞。我有些思念她坐在很高的高脚椅上,对着画板,光着脚,左脚轻轻搭在右脚踝上,一手握着画笔,一手抱着猫的样子。

  那女子上一次来找我,已经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了。按照之前的惯例来看,这算得上是一件反常的事情。她总会来把她的猫带走,因为不知何故,那只猫总喜欢遛弯到我家里来,它那么胖,以至于来了之后就懒得走,一直到女主人来把它带回去为止。

  两个月前她第一次来我这里的时候,还是一个温和的午后,听她自己说,已经找了猫好几天。

  “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她淡淡地盯着我。

  “是猫自己来的。”我解释着。

  她穿着赭红色的大外套,戴着蓝白相间的大围巾,穿着高跟鞋。她的气质看起来一点也不象是本地人。

  “我知道,”她温和地说,“这猫最近有些奇怪。它很爱我,但就是不喜欢呆在我家里。”

  “很爱您?”

  “是的,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矛盾,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她说的话有些奇怪,但是她说话的样子一点不让人感到奇怪。 

  “您从哪来?”我把她请进屋子里,她在茶几旁边的天鹅绒地毯上坐下,猫跳到了她的肚子上。

  “我就住在镇子上,离这儿倒不算远,只是我没想到猫会跑到这里来。”

  “猫是很随性的动物,猫走丢也是常有的事。”

  “这话是真的,不过我觉得它或许喜欢你这地方。”

  “是吗?”

  “院子很别致。”

  “也许吧。其实这里并不是我的家,这是房东留下的屋子。”

  她点点头。

  “喝点葡萄酒暖暖身子?”

  “谢谢。”

  我从书柜旁的酒橱里取酒的时候,借着机会看了看这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子。她眉目舒展而清秀,一副无所忧虑的样子,让我感到亲切。

  她把外套轻轻脱下来,放在沙发上,同时在沙发上坐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头随着身体微微抬起,毛衣下面露出洁白的脖子,她姿态优雅,举手投足间有种淡然和内敛,她身上的气息让我觉得,这是一个优雅温和浸入到了骨子里的女人。

  她咂了一小口酒。“您知道吗?”她抚摸着猫。

  “嗯?”

  “到了下雪的天气,您这里会被雪给埋起来的。”

  “您以前来过这里?”

  她想了想说:“没有。但是我能看出来。”

  屋子放着约翰·施特劳斯的曲子,自从搬进来,我陆续听着几百首各国的交响乐。在这么寒冷的冬天里面,我最喜欢暖气和音乐这两样东西,它们给我厚重的生活体验,让我浑身舒畅。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您这座屋子后面几十米,就是无遮无挡的海边悬崖,这边的庭院又靠着一座不小的山丘。屋北面的小土坡把裹挟着大雪的海风驱赶到这里来,而您屋子正好是山下蓄积大雪的理想位置。”

  “您分析得很有道理。”

  “可是您这里环境不错,也十分清静,是个搞创作的好地方。”

  “创作?“我有些吃惊。

  “您不要见怪。刚进门的时候,我就觉得您的看起来很像一个落魄的小提琴家。”

  “莫不是因为我家里一直放着音乐?”

  “我觉得您给我的感觉像某个人。”

  “民国时期那个拉二胡的瞎道士阿炳?”

  她听了之后,轻轻抿嘴笑了一下。

  “阿炳很不错,哈哈。他创作了《二泉映月》这样水平的作品,可是跟他的外型相比,你的眼前少了一副墨镜。我说的是小林大悟。”

  “电影里那个后来去给死人化妆的小提琴手吗?

  “那也是件美丽而严肃的事。人生就是为一次顿悟做的铺陈,当一个人真正理解生命和死亡的时候,即使每日跟死人打交道,他身上的生命气息也会渐渐浓郁,以至于到足以媲美他所创造的艺术的程度。”

  “《入殓师》是又美又有哲理的电影。可我不是像小林一样的艺术工作者。跟您的气质比起来,我只算是个粗人。”

  她对我的话感到些许意外。或许她没想到我能看出她身上不经意流露出的艺术气质。

  继而她说:“会选在您这样地方过冬的人,除了暴发户,就是艺术家。”

  “或者是疯子。”

  “您说得没错。”她微笑着的样子,让我的脸上似乎又感到了夏日的温和海风。

  “今天打扰您够多了。“她看了手表后突然说,”非常感谢您帮我照顾猫,它好像很喜欢这里,但很抱歉我不得不离开了。”

  我站起来把她送到门口。她怀里的猫斜着眼瞪我,我猜其实是因为它脸上肉太多,眼睛挤得只剩下一条小缝。

  “您有空一定要到我那里去坐坐。”她告别说,“在毛冬青路上有间叫“秋末”的澡屋,天冷的时候,您可以过来泡个舒服的温泉澡。”

  我在那时候才知道,镇上唯一的一家澡屋原来是她开的。

  我从小在遥远的南方的城市里长大,那里有长江和苍翠的大山,而我也总是在家里洗澡,没有去澡屋泡澡的习惯。再者说,就我目前颓靡的状态来看,我恐怕也没有什么去外面溜达的闲心。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发出这个邀请,是真诚地出于我为她照顾猫的感激,还是一句客套话。

  因此,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只有一次短暂的外出。我坐公交车去镇上杂货店购物,几大包的东西让我有些狼狈,但是我买回了足够的食物和必需品之后,其他时间可以一直呆在家里。我并不会感到寂寞,因为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以后,孤身一人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我曾是个外科大夫。我从国外的医学院毕业以后,在哈尔滨的一家医院工作。可我后来失了业。我不仅失了业,更是再也做不成医生;原因是,我差一点聋掉了。

  尽管我如今不愿轻易承认,但那次医院把我推荐到医疗队去阿富汗做志愿者的时候,我是很兴奋的,因为这让我作为一个年轻医生,在单位里的存在感大幅度提升。但在那个中东国家的首都喀布尔,我在一次不回避平民的空袭中受了伤,接着又在条件恶劣的临时医院感染了恶性细菌,后来虽然治愈了,但我的听力明显下降,还导致我的双耳间歇性失聪。这突如其来的祸事,的的确确摧毁了我,并且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这耳疾因为并不常犯,因此对我生活的影响还不算太大,可是,一旦身体感官存在缺陷,便失去了继续做医生的资格,甚至连我在医学院继续读博士的进程也中止了。

  他们说,我的脑子也感染了。 

  你若问,我是一个残疾人吗?这些年来,我心里几乎默认了这个事实;可我若不知道也罢,如果有人当着我的面这样评价,依然会难以避免地伤害到我。

  在从医院离职以后,家人替我申请劳动仲裁,之后又跟医院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在这期间,我极度消沉,甚至想做一些蠢事毁掉自己。终于,官司打赢了,我那时起,开始领着医院付给我的长期疗养金。我现在不能执刀,但又领着钱,可我却过得如此空虚,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可每天例行检查自己耳朵的时候,我又会有些感谢这种空虚,它和我的琴一样,让我从苦恼中暂时逃避。

  从那以后,我一直蛰伏着。我只是在等待时机做一件很大的事情。或许这被当成了自我安慰,但是对我来说这无关紧要,毕竟我现在很享受这样极其简单的生活。

  一个人呆得太久,心境往往会变得清澈起来。其实说起来,如果按照正常人的标准来看的话,我算是一个不怎么成功的伙计,当然,如果眼光更加苛刻一点,如果遇上多嘴的亲戚或者喜欢攀比的邻居多问上几个问题,那么我可能就要想办法躲开了。我当然不喜欢跟人家的儿子比来比去,这也可以说是一个借口,因为我除了已经失去用武之地的医术之外,的确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比的东西。

  我曾经做过一些不合乎寻常的事情,那使得我的生活像一团胡乱缠绕的线般没有章法,还给我带来了相当多的麻烦,直到现在仍不堪其扰。尽管我过得如此颓废和单调,但是感谢清醒时分的自己,我没有让自己跟着生活一起堕落,至少没那么彻底。只是当下这种无进无退,看什么事情都同冷眼闲人一般,令我的理想也皆泯然。

  我带来了两个箱子,其中之一是满满一箱书,还有一把琴,虽然我更喜欢午后到无人的海边岩石上拉小提琴自娱自乐,那真是美妙的时刻,但我的听力时好时坏,所以有时我能尽兴而归,而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因此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只能看书,亦或去院子里的小健身房里锻炼,我胸前和腿上的肌肉有了初步成型的线条,正是那时候才开始的。

  我没有那么着急着去找工作;在过了一段慵懒的生活之后,因为有些固定收入,再加上长期心情不佳,阴郁烦闷,我对工作的事情也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至于我什么时候会做出改变,我没有想过;兴许到了囊中羞涩的时候,经济压力会迫使我不得不去赚钱喂饱自己吧。又或许,这些都只是我懒惰的借口罢了。

  平日里看书看累的时候,我会去山崖边看蓝色脖子的大海鸥。海鸥父母拼命地想要锻炼子女长途飞行的耐力,以及长时间在海上生活所必需的捕食技巧和高空滑翔本领。它们疯狂地进食,蓄积着脂肪和力量,时刻在准备着离开。

  有一天中午,我把洗好的床单和风衣晾在海涯前的岩石上。倘若不是我年轻的身手还算敏捷,不期而至的一阵大风就要把灰色的风衣刮进苍茫的大海里去。

  陆地上已经开始变得比海里冷了。  

  冬天就快要到了吧,我想。可是我还没有找出我在这风雨飘摇的世界中存在的意义。

 

  炎 二

  那个女孩第二次来我家之前,这只猫已经在我家住了一个星期了,但是女主人似乎没有来领走它的意思。当然,如果考虑到外面那持续糟糕的天气的话,这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我一个人食量不大,自己做饭的动力也不大,家里全是方便食品,煮点空心粉拌肉酱,对我来讲便是改善伙食了。这次由于好几天没有出门,家里的空心粉剩得不多了,可我不得不分给猫一份,这个奇怪的家伙爱死了这种食物,尤其是拌上了肉酱以后。这又懒又胖的猫理所当然地要吃掉这其中的大部分。然而更过分的是,这伙计爱吃糖拌的空心粉。甜的空心粉!我简直无法想象,可是猫腆着肚子,半卧在厨房对面的红木酒橱上,眯着眼瞅我,似乎在想,这奇怪的生物居然会在好吃的空心粉上浇番茄酱和胡椒粉,真是傻透了。

  把食物放进它的餐盘里,我又往里丢了几片鲔鱼干,它才稍稍有了点兴趣,吧唧两下嘴,懒洋洋地靠过去。

  把它打发了之后,我在计算机上点开keane乐队那所谓的钢琴摇滚乐。我平常什么类别的曲子都听,客厅里的音箱震动起来,按照常理来分辨的话,这声音大得有些离谱了,不过对我来说,这种环境是再安谧不过的了。

  天已经黑了,在这种阴冷的天气,连星星的眼睛也睁得懒洋洋的,海风不吝啬自己逼视的目光,看得夜空也不得不遮起自己的面纱来。

  家里音乐照例放得很大声,多么和谐的乐声。因有了音乐陪伴,尤其是交响乐,空旷的屋子里就像有整个乐团同我共进退,同忧伤。我以前是个沉迷医学实验的人,没有如今这么热爱音乐;可我愈是听力不好,愈是沉溺其中。

  而划破和谐声波的是轻柔的敲门声。这么大的声音,我能听见敲门简直是奇迹。打开门看到她,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猫在这里,故而她迟早是要来的。

  “看来您自己在家似乎过得很好。”她微笑着盯着我,并没有对我家里吵闹的音乐表现出不满。

  “还好。”我一边请她进来,一边伸手把音箱的音量调低了四十分贝。

  “喏,猫在那。”我开门见山地说。

  她在门外抖了抖身上的雪,弯腰脱掉高跟鞋,踏进门里。我站在她身后,她的发香淡淡的,那香气轻轻扫到我的脸上。

  “无花果。”她半蹲下身子,摊开双手。

  听到她的呼唤,那只名叫无花果的胖猫扭捏着身子从沙发扶手那里走过来,快到主人身前时加快了步伐,最后一个健步,跳到了她的怀里。他脑袋的形状像个大馒头,此刻正惬意却面无表情地享受主人摸弄他头顶上的毛。

  她把脸贴到那张馒头脸上跟他亲昵了一小会儿。

  “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她指了指沙发。

  “当然。“我这才发现自己依旧站在门口,“我去给您倒杯热茶。”

  她冻得有些发红的两手轻轻地捧着小茶杯,脸凑到跟前时,热气漫起来,让她的鼻子看起来有些模糊了,柔软的眼神也显得更加湿润。

  我在她侧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那镇子外面有座海草盖的屋子被雪压塌了呢。”她说,“不知道那老奶奶有没有事。”

  “是海草吗?”我觉得有趣。

  “从前建的那些海草屋,用石块砌起来,木头梁顶上铺着半米厚的密实海草,四周也有晒干的海草围起来,冬暖夏凉,住起来是非常舒服呢。这种屋子本来应该是很结实的,可能年岁实在太久远了吧。”

  “现在还有人用海草盖房吗?”

  “早没啦,只有故时的一些老屋,散落在镇上各处。镇上的街道早就是一栋栋的小楼了,除此之外,一些木头搭的房子,一半建到海上去,每天在清澈的海里洗脚,伸手就能摸螃蟹呢。倒是,要说起屋子与院落的别致程度的话,都及不上您这里。”

  “上次您说,我这里会被雪埋起来。”

  “哈哈,您想说:‘你的想象力不错,可是下了这么久的雪,我不是还住得好好的吗’没错吧?”

  “还没到雪最大的时候。可是后院已经被雪完全盖住了,石头桌子、凳子和篱笆里种的月季,包括那个小健身房,都看不见了。”

  她并不吃惊的看着我,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不过您这里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房东是我的老朋友。据他讲述,这院子、房子还有悬崖那边的亭子、老树、回廊,都是他亲手设计的,他在这里住了许多年,我今年来这里的时候,他倒没有特地嘱咐我什么,所以我觉得再不济也是能勉强住下去的吧……”

  她不作声,我们也没就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因为我发现她突然安静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踱了几步。

  我以为她又要像上次一样,在说话的时候突然就要告别。然而她又向我靠过来,一句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我是一只奇怪的动物。

  她说:“你知道吗?你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

  “我不是说你本身,而是说你的出现。”

  “我还是不明白。”

  “你住的,这是我外公的房子。”

  我感到惊讶:“这确实是一个老人的屋子,可他并未提过有一个外孙女。”

  “他什么时候给您的钥匙呢?”

  “大概半年前。”

  “您刚这个问题我有些吃惊,不过仔细想想又并不奇怪。我刚来的时候就在想,您外公看起来是一个跟我一样的流浪汉,当初他给我钥匙,让我到这里来住,我还半信半疑,没想到他却真有这么一所好院子,虽在一个边远的镇上,但安家是非常适宜的。您外公呢?”

  她陷入了沉思。她说:“外婆走后,他一直很消沉,去年他说,生前说一定要出去再到处走走看看,一去就是大半年,谁也联系不上他。回来不久,他身体突然垮掉,得了一场重病,去世了。”

  片刻她又问道:“是我外公让你来的?”

  “是的。非常抱歉,我在哈尔滨流浪时遇到他,听口音的确不像东北人,当时身着有些陈旧,我还以为他是个跟我一样的……我没想到……您……”

  “没关系,既然是我外公让您来的,您就安心住下好了。不过,这只猫原是我外公养的,下次它若再到这里来,请您务必好好对它,尤其别再给它吃黑胡椒了。”她对我笑笑,抱着猫走了。

  待她走后,我有些发懵。我尽力在脑海中翻看有关那个老人和这个女人的一切信息,这些色块随着画布的纹理恣意浸透,交织融合,成为了不可辨识的形态。

  她的存在,让我对女人的认知再一次模糊了,虽然在我这一生里面,似乎对这个概念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清晰过。那虽只是某种感觉,但却有强烈的画面感,犹如在油画布上,被水晕开了的色彩。

  色彩。在那很久以后的一次对话中,她曾经给我聊到过关于色彩的事情。

  “按照感知的原理,你的听觉不大好,这样的话,视力上应该变得对色彩更加敏锐才对吧?”有一次,她说。

  我不知道她是否说到了重点。可是,我在小镇上日子里,的确存在着这么一段时间,我生了一场病:在那期间,我眼里的整个世界,那样子是完完全全由碳色墨汁、留白和干涸的颜料所勾勒组成的,所有东西,都只不过是或定格、或移动着的复杂色块而已。

  当然,我生的这么一场怪病,和几天之后的自然痊愈,这都是在她出现之后发生的事情

了。

  炎 三

  一成不变的生活有时候就像病入膏肓的患者,需要一剂猛药来彻底改变那种沉闷、晕眩的状态。

  在和她认识以后的日子里,我孤独的生活总算发生了些变化。她也算是我在这个小镇上真正结识的第一个人。

  许多人有一种本领,可以在一个新的地方、新的圈子里迅速地认识几个人,并证明自己的到来是有意义的,从而让大家接受他,至少能默认他的存在,而不感到突兀。

  很不幸,由于我自身的一些问题,我并不是这类人当中的成员之一,至少现在不再是了。而这个姑娘,当我第一次去她的澡屋里做客时,我才发现,她是一个人缘极好的女孩。倒不是她善于交际,就只是,跟她打过交道的人们,不管是大妈还是婴童,都会觉得轻松。

  不过自从认识她以后,我总算是有了能说上一些话的人。因此她也像给我打开了一扇门一般,我终于渐渐有了跟镇上人打交道的兴趣和勇气。

  这种变化是自然间发生的,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直到有一天,我衣柜的薄衣衫再也扛不住严寒,非得去买一件御寒的大衣才行。

  我几乎是被她强行拉出去散步的。

  那时候雪刚晴,虽然现在仍是初冬时节,应该一天比一天冷才对,但天气却出乎意料的暖起来。

  因为我住的地方在镇子的偏角,人不算多,从家里到商场,前几天曾彻底被雪埋上,公交车来的时候晃晃悠悠,非常谨慎的样子。我肯定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把车轮开到路边的小排水沟渠里卡住,因为那里塞满了雪,和路面看起来完全一样。只有冬青和柏树在路边很有精神的站着。

  “这条路线的司机师傅已经在镇上开了十几年车,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他现在恐怕光凭记忆也能把车开得四平八稳。”

  她温柔地嘲笑我,“你脑子里总想些奇怪的事情,我看你是自己呆得太久,憋出毛病来了,就像个小孩似的。”

  我没有否认。

  我们走过了站牌,而她没有停下来等车的意思。

  “再往前走走,我们走几站再坐车,这么暖和的天气,多走走路有好处。”

  我们俩踏雪而行,很少说话。走得很慢,我不时地侧目看她,但她微微低着头看前面,从不看我。

  就这么一直走。直到公交车从身后驶来,我们走到一处缓缓的拐弯处,出弯的地方,有一个农家小院和石头篱墙,旁边一棵大枣树,上面的雪被阳光晒化了许多,正顺着叶子往下滴水。

  我们在的地方根本不是车站,然而她只是招了招手,司机便停下来让我们上去了。这个偏僻的地方,小镇的人大都相互认识,司机师傅也不在乎那些规矩。

  车里的人不多。她在靠后面的地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跟在她后面,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来。

  在公交车上的这时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肩并肩的坐在一起,而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如此安静,微微向窗户那边侧着脸,半仰着头,窗外的阳光和树影洒在她的鼻子上,忽明忽暗。长发很自然的样子懒懒地披在肩膀上,只有寥寥几根逃脱了耳廓的束缚,耷在她的侧脸上。发香隐隐袭来,皮肤如蛋白般光泽,车窗外投下的米色阳光让她看起来洁净极了。

  坐在我身边的是看起来一个极真实、极率性的女孩子。

  可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我结过婚,早已不是不经人事的少年。与眼前这个小女子近距离带给我的幸福感,被心里那巨大的悲凉感死死地压住,丝毫冒不出头来。

  我曾经受过相当巨大的挫折,那让我一直以来十分抵触疑惑这种东西,因此,若是有机会,我一定要把这疑惑了解得清清楚楚不可。而一个男人若是到了三十岁还是缺乏安全感,那么这个男人三十年来的努力也算不上有了什么理想结果。

  当然,在那个时候我是不会思考这个的,就像后来我和她聊起挫折这个话题时,她有些不屑地对我说:“挫折?跟很多吃苦的人比起来,你的行径简直堪比纨绔子弟,说真的,你当下的境遇也算不上太坏。”

  我一向不太会说话,而心里又装满了问号。因此为了不说傻话,我坐在她旁边,默默的不说话。

  公交车没开几站就到了。我们到了她的秋末澡屋,正好是中午的时候。

  澡屋的招牌上,用很有力道的笔法写着“秋末”二字,不像是出自女孩子的手笔,定是个练书法多年的、腕力十足的男子所写。那字被旁边伸来的树叶掩了些许,却看起来并不破落,反倒有些雅致的味道。

  镇上有一个五米高的石拱门,过去应该是连着城墙的,可是现在已经完全见不到城墙的痕迹,连断壁残垣也没有,只剩下经过修缮的石拱门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他的脚下是窄窄的街道,我们在他的胯下走着,而他却象是凝望着大海的将军,身边已经没有了一个战士,只有几根旧的水泥电杆立在旁边——他如今是丑且落魄的。电线交错其间,城墙上还能杂乱地看见附近住户私自搭的电视天线。

  小镇不大,总共就三条街,澡屋就在小镇中心靠海的这一边,即使是中午,来这里洗澡的人也并不少。人们穿着厚厚的冬装进来泡澡,出去的时候一脸轻松,看来他们和身上灰尘一同被洗去的,还有疲惫的心情。

  她跟店里的一个姑娘嘱咐了一些琐事,这个时候我正在澡屋的大厅里踱来踱去,漫无目的地观察着。

  这房子是木头结构的,后面有一个大庭院,庭院中有大屋子,大小不一的数个温泉澡池就在里面。

  我刚走进这个大厅的时候,便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扑来,里面算不上装修得很豪华,但出奇的别致,屋四周的小灯正好照亮每一个角落,使大厅里面显得出奇的干净,光线却又很柔和,让人觉得舒心。天花板的吊顶和屋子四周的墙只用木料简单雕刻了一下,木头的铺陈精心设计过,而木头纹理大多裸露着,和家具陈设一样,都显得有些老旧,却上了透明的新漆,丝毫看不出陈腐的味道,反而由于墙上挂了许多幅色彩鲜明的油画,整个屋子都显得有活力起来。看得出来,主人非常细致地设计了每一个细节。

  “你可以进到里面去泡个澡,这里的水都是从山里森林公园引过来的温泉水,在里面坐一会儿,能消除你许多烦恼。”她这时候走过来对我说。

  “听起来不错,可我不习惯跟许多人一起洗澡。”

  “那好吧,有些遗憾,本来有几个单间,但是现在都有客人了。”她说,“那你可以坐在大厅的壁炉边烤烤火。我一会就让人把饭菜送来,我们就在这里吃饭。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没什么特别的,就随便吃点好了。”

  “对了,我叫苏木。“她出去的时候,回头告诉我。

  “我叫肖炎。”“嗯。”

  总算知道了她的名字。这之前竟然没想过问她叫什么。

  和我们俩一起吃饭的,还有店里的那个小姑娘,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你是客人,本应该带你们俩出去饭店吃点好的。”苏木抱歉的说,“可是那样就没人看店了。”

  “你不用客气。”我心不在焉地说。我的注意力在那个叫小河的年轻女孩身上。

  “这个时候放寒假太早了吧?“我说,“这才十一月。”

  那个女孩转头看了看苏木,没有回答我。

  这个时候我还不认识她。

  我沉默不语,只是悄悄地观察她。

  我看这女孩一副中学生模样,可是却不上课呆在这个小镇上,神态也很落寞,好像有点奇怪。

  苏木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不方便再问下去了。

  吃饭的时候,有几个客人进出大厅,小姑娘不时地起身招呼客人。客人大都很和气,相处起来很自在。他们看到我,似乎觉得有些稀奇,就好像发现了被忽略的客人,这时候便忘记了他们自己也是客人。

  “镇上的人似乎对我的到来颇有些兴趣啊。”为了打破三人沉默的氛围,我开玩笑说。

  “这张桌子上除了我和苏姐姐、苏爷爷,从来没有别人坐过。”女孩说,“除了苏姐姐和我以外,还有一个清洁澡池的阿姨,每隔一天会过来。况且,在这个镇上,苏姐姐从来没有和男人在一起吃过饭。”她朝我挤弄了一下眼睛。

  说到这里,我才明白为什么她看到苏木带我进来的时候,眼睛里会有些惊讶。

  苏木听着我俩的对话,对此无动于衷,依旧不声不响地吃着饭,就像刚才讨论的话题跟她完全无关一样。

  我看见她眼波流动,可是我们都埋头吃饭,没有做任何交流。

  “您好,您介意我和您的大猫玩吗?“一个几岁大的小女孩洗完澡,在等她的母亲换好衣服出来。

  “当然不介意。”苏木温和地说,“不过我不知道他的心情如何,我可指使不了他。”

  果然,女孩抚摸他脑袋的时候,猫还很顺从的样子,但是她伸手想要抱起他的时候,胖猫抖了抖脖子,大摇大摆地跑开了。女孩脸上掩饰不住她的失望。

  “该走了,小宝。”她的母亲带着她出门前,对苏木点点头笑了笑。

  “希望您满意,慢走。”

  苏木收拾完桌子,去院子里流动的温泉边洗了洗手,披上大衣就往外走。

  “走吧,我们也出去转转。”她对我说。

  我们走过一个小小的公园,穿过一片积满了雪的小树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没想到你居然是一个医生。”

  “从去国外的医科大学开始算,到回来工作,进入这个行业前后也有十年了。“我说,“不过,我是个医生,同时也是个病人。”

  “你该不会是为了救自己才去学医的吧?”

  我摇摇头。

  “我学医是为了能够帮助别人,至少初衷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还很健康。”

  “那很不错。”她说,“好过很多人学医,只是因为这是一份不错的职业,稳定、高收入。看来你算是一个践行理想的人。”

  “那又如何。到头来却治不好自己的病。”

  我们沉默下来,这种沉默让我感到很不适。但看她欲言又止地样子,我也没打算再说话。

  走在林子里的小路上时,我便闻到空气淡淡的腥咸味道,果然,从小树林出来就是海边。

  林子其实很小,只是两条马路交叉处的一片杂树林。我们走到马路上,马路对面是一个码头。

  码头上有一大块用泥土夯实的平地,停着几辆小汽车,十几个渔民正在忙碌着。

  “老伯,今天要出海吗?”苏木问道。

  老伯回头朝她招了招手。

  在阳光下远远可以看到,老渔夫的白发已经完全占领黑发,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皮肤则晒得很黑,这巨大反差反倒给人一种精神矍铄的激励。

  “没想到这两天突然晴起来啦,我们趁着没有风雪下海捞点鱼上来。”他凑过来一些,降低了一点音量说,“冬天出海的人少,鱼和海鲜的价格也比其他季节高好几成。我们几个人估摸着,这出海三天,我们几个加起来大概能挣上四五千块呢。”

  “真是不少呢!”苏木说。

  渔民是很实在的人。从他时而高亢时而故作神秘的语气当中,我能看出他的高兴,因为天赐了这几天的好天气,也就是赐给了他们获得一份额外收入的机会。

  这个时候我看见有两条渔船的马达已经开始哒哒地响起来,因为已经停渔一段时间了,发动机的声音似乎有些迟钝。这两条铁家伙有十几米长,甲板污迹斑斑,船舷上还挂着枯掉的海草,似落非落的垂着。

  船员们已经在准备出海。

  我们俩坐在码头旁边的水泥台阶上发呆,看着那些桅杆渐渐远去。

  码头以及附近一直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从未散去。现在港口显得凄冷,但在繁忙的时节,深海鱼、浅海虾、各种贝类,都会在这里堆积成山。海风有些凉,卷杂着鱼的味道,让我深深感受着海的气息,就跟人血液的气息一样,神秘而又腥甜。

  身边这个女子,长发随海风飘散着,散发出洗发水的淡淡香气。

  她身子很单薄,脸色苍白,不知不觉间把她的大衣裹紧了些。我思前想后,还是隔着她的毛线手套捧住她的手,想要传些温度给她。

  她不动声色,只是转过头来看着我,对我说。

  “难道你没有觉得困惑吗?”

  “什么?”

  “你没有过生活在困惑中的感觉吗?我们俩现在的样子,我们为什么在出现这个地方,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我听罢哑然,这个问题如此明显。我是一个南京人,曾经是一个外科医生,却在哈尔滨防洪纪念塔广场偷一块羊角面包时遭到毒打。那天我本是想偷广场角落一家画廊里的油画,我在画廊里故作沉稳地转悠时,看到旁边一个架子上的半成品,那画上只有一个女孩,手里拿着一个羊角面包。我摸了摸肚子,我想吃羊角面包。于是我去隔壁的面包店拿了一个。

  在发现了我,又确认我没打算给钱后,那老板直接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他估计觉得为了这点小钱报警太浪费工夫。

  我摸了摸滚烫的脸,愣住了,随即一拳招待上去,店里的两个小伙计见状,上来就是一顿乱拳脚招呼,三个人一共踹了我至少十七脚,这不是最让我难过的——隔壁画廊的老板闻声出来看热闹,画是偷不成了!当然,这段往事过于不堪,我至今没有跟苏木提起过。

  也就是因为苏木这个关于困惑的问题过于明显,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苦笑着简单地反问:“你觉得呢?“

  她站起来。

  “这里好冷,我们回去吧。“

  她已经静静地迈开了步子。看我没有动静,她又说。

  “我不是要卖关子。等你了解,你就会慢慢明白,让人费解的事情背后总有复杂的脉络,往往并不是仅靠言语就能说得清晰的。别人能用如此轻松的语气跟你说话,而你却浑然不觉,那是因为你错过了她的某段时光。”

  “你说得没错。我想,我被岁月抛弃了,所以我现在孤居。”

  她微微笑了笑。

  她的宽容和隐忍,突然让我有一种强烈的不舍。我站起来,跟了上去。

  看着那个女人越来越远的背影,我耳鸣阵阵,像是进入了幻觉,回去的时候,似乎看见小河远远地跑过来,微圆的小脸,扎着小辫,和苏木的苍白比起来,她脸色红润极了,泛着象是地平线上朝霞般的温暖光泽。

  她浑身上下散发着蓬勃的朝气,神情快乐而兴奋,小跑着,忽然又在海岸的石碁边停下来,不知朝着我们两个还是那艘离港的渔船喊着:

  “嗨!~”

  象是回应似的,那汽船鸣笛一声:

  “木!~”

 

  木 一

  小道落满了雪,雪下面是秋天落下来的枯叶,到这深冬现在还没完全腐烂掉。头顶上的参天大松树如华盖般把厚厚的雪高高地举起来,小道上便只漏下一层薄的雪,脚踩过这层薄雪时,脚下踩得“咔滋咔滋”,会把下面冻得发脆的落叶撵得粉碎。

  今天是小河那孩子的公历生日,一大早,她还在睡觉,我从澡屋出来,去镇上给她买蛋糕和礼物。

  还记得第一次在她家见到她时,她还在读初三,她眼睛里充满了漠视。

  她父亲说:“小河,这是苏姐姐。”

  她没叫我。

  我对她笑笑,她父亲也没说什么,让我坐下,他去倒茶。

  小河没有看我,径直去了她的卧室。他们家很多很多画,有油画也有水墨画,还有一些精心裱起来的国画和书法,那些多是国内的名家之作,除此之外也有西方的作品,比如他的师父——一个意大利旅华的画家的遗作。

  除了画以外,他的家本身就是个艺术作品。

  “老师。”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把家安在重庆黄桷坪郊区这荒芜的树林里,并且不愿意搬走,在一大片社区和高楼的背景之下,就像个钉子户一样。“主要是离学校近,去美院讲课只要两站就到了,想要锻炼身体的时候,还可以跑步去。”

  “你的教学态度是出了名的慵懒,你说这个理由,我是断然不信的。”我笑他。

  “这房子在长江畔,又在大桥下;江岸有清风,桥上有车流。在如今高楼林立的重庆,我这房子既有工业文明粗糙繁杂的质感,又有古典主义的浪漫气息,这是别的居处无法带给我的。”

  “所以这房子外观如此陈旧也就无所谓了是吗?”

  “自然。”

  “可我觉得你只是懒得搬家而已。”

  老师是美术学院的副教授,我是他的学生。他这幢两层的小楼,是祖上留下来的,它所在的地皮价值千金,屋子本身却饱经风霜,相当陈旧了,很多开发商和官员早就看不下去,找他谈过很多次,但他对拆迁和巨额补偿这种事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他虽然慵懒,但也不缺钱花;学院给他支付的薪水不低,同时,他虽然并不靠卖画为生,但他的画也曾经在拍卖行里卖出去几幅。他才四十岁,在画家圈子里尚属年轻,但依靠着他在学术界的独特地位和声誉,行情还是不错的,若是他再老一些,他卖画,无论数量还是价格,兴许都还能更好一点。

  尽管教授身上缺点重重,但他向来举止优雅,生活精致,是个拥有高雅趣味的男人。跟那些在整个生命中都只能依靠低级趣味聊以消遣的男人比起来,这无关是否富有,若是说得残忍一些,这是一个关于男人层次的基本差异,而这一点对女人拥有天然的吸引力。

  她父亲从厨房烧好开水出来后,敲她门,说,我们出去饭店吃饭。她说,不吃,一会跟同学吃。她父亲也没多说什么,领着我往外走,我走时回头看了看卧室门,那是我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她家。

  “这件事情太可怕了。”我曾对她父亲说。当他第一次进入我的时候,我的整个身体都完全紧绷住了,我仰起头,又偏过头,疼痛得想要竭力嘶喊。但是我不能,强烈的羞耻心包裹着我,让我无法大声叫出来,我尽力的忍住,只轻微地哼了一下。

  “放轻松。叫出来,苏木,只管大声地叫出来。”他怂恿我。

  我没听他的,但还好他很温柔,用最温柔的言辞在我耳边低语,握画笔的柔软双手轻轻滑动着安抚我的全身。我尽管疼痛得难以忍受,但至少心灵上得到了洗礼般的慰藉。

  窗帘外面的阳光就如宝石般润泽,床单上落红和枫叶一样凄凉和滚烫。那画面就像出自于拉斐尔前派画家们笔下,是死亡和新生的终极表现。

  自从读研究生时拜入他门下,尤其是跟他走到一起之后,拉斐尔前派对我的影响至深。我在上中学的时候曾经接受过油画教育,但是由于频繁的更换老师,而且老师的水平、风格参差不齐,我一直没有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这对于我是一个巨大的约束。

  “你拥有非凡的天赋。”教授曾经非常欣喜地告诉我,“这天赋让人难以置信,尤其你并不从小就学画,而是到了中学以后才系统地开始学。我刚看到你的画的时候,这一点我是绝不相信的。”

  “可是后来在大学里又学了这几年,我的进步并不明显。”

  “我知道原因。”教授说,“到了你这个年纪,绘画的基础已经基本确立了,创作的功底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是你若想迈进更高的殿堂里面去,你需要确立自己的风格。”

  他用紫砂壶倒了两碗乌龙茶,这两只茶碗是孪生的,一只光洁如玉 ,釉下有丹青,小巧玲珑;他给了我一只,色泽相似,可是底部有一小块赤粉色,形状象是红唇,在清澈的茶汤中分外优雅。

  “那块粉色是最为精巧的窑变,可遇难求。它让这对茶碗价值连城。”教授说,“可是这也不能和这个茶壶相比。”

  他掌心抚摸着茶壶。

  我并没有仔细地看他的茶壶。我捧着茶闻了闻,其味如兰,我品尝了一口,就像喝下了整个春天的长寿湖。

  “请您继续说下去。”

  “每一个成功画家的作品都有自己鲜明的风格和态度,至少在一个年龄阶段里,这种风格是基本统一的。比如毕加索,在年轻时作品曾以蓝色为主,是蓝调时期,后来相继进入充满天马行空想象和偏执浪漫的立体主义、古典主义时期,在每一个阶段里面,他虽然不断挑战不同的创作手法,但是作品的表现力是统一的。”

  “再比如,莫奈终生的创作,都是在为印象主义的发展和现代绘画的突破竭尽心力,印象主义虽不为他所创,但是却深刻地贴着他的标签。”

  “我想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

  “所以我向来主张学生们的眼光不要拘泥于学院的教育,你或许会接触许多的流派,但你需要深入的钻研其中一两种。你得有自己的理念和抱负,或者把现有流派发扬光大,或者吸取前人的丰富技巧经验,确立自己独特的风格。这样才能成为杰出的画家。”

  “可是要创立自己的风格实在太难了。”

  “艺术若是没有风格,是没有持续的生命力的,无论是绘画、音乐还是文学,都是这样的。人们会喝很多茶,就像这茶叶一样,若想被人铭记,就得有独特的口感。”

  他的话我虽不完全认同,但在那之后,的确引发了我很多思考。

  我后来曾问过他:“您对您所坚持的拉斐尔前派感到自豪吗?”

  “说不上自豪,但是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怎么个奇妙法?”

  “打个比方,就像你找到了一位真正合适的丈夫,你或许并不会处处以你丈夫而感到自豪,而且还会在争吵的时候厌烦他;但在你摔门离开一段时间之后,你会希望他来接你回家,然后庆幸找到了这么一位丈夫,并且愿意终身都和他在一起。”

  “这么说,您是把艺术当成您的妻子。”

  他只笑了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木  二

  那天小河到我的学校来找我,说她遇到了麻烦。那天她父亲没上我的课,她专门这时候来找我。

  我收到她的短信,课还没下,赶紧下楼。

  “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

  “早先在我爸手机上找的。”

  “找我什么事?”我开始猜想她会找我借钱,又或者经历小女生那个阶段会遇到的青春小小烦心事。但我下楼时大脑一片空白,直觉告诉我,她真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要钱。”她说,“而且你不能告诉我爸。”

  她脸色看上去非常苍白。眼睛里有股深红。

  她父亲在学校旁边租了一所小房子,一室一厅,给我住,我从学生宿舍搬出来,有了自己安静的地方可以画画。每周,他有课的前一天晚上,他会过来,指导我的创作,第二天早上再去上课。早上我带着早点去学校,而他总是悠闲地吃掉我做的早餐,然后再走。其实我们俩心照不宣,他是故意晚一点到学校,有时候也会选和我不一样的路线。我相信,在我们这段平凡的感情当中,有不平凡的阻碍;作为老师,他比我辛苦多了,承受的压力也更大。

  那真是一段令人怀念的幸福。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在事业上的春风得意。

  有一次,他参加一个酒会,都是有名气的艺术家和收藏家。他喝了些酒,情绪有些激动,回来的时候,他依然非常兴奋。

  他对我说:‘我告诉他们,这幅《嵇康和吕安》是我一位学生的画。如我所想的那样,他们都非常惊讶,认为它技艺精湛,在你这个年纪,能达到这个高度的作画者实在是越来越少。大家都认识了你,你离成名不远了。”

  我很理解他的感受,可是我淡淡地告诉他。

  “我不想成名。”

  他酒劲还没过去,再加上他有些兴奋,因此他当时对我的话并没有太在意,就当我是在表现自己的谦虚。

  可是后来有一天,他再次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说要把我的画推介到展馆里去。

  “我不想去展出,也不想成名。”我依然只是说。

  “你这是什么话?”

  “其实我并不想让太多人了解我。我画画,只是因为我爱画画。”“你爱画画是很好的。”他似乎很明白我的意思一般,根本不在意我在说什么,“明天你放学早点回来,把你近期的作品全都整理一下,给……给我,还有你申请保研时候的那幅《栖霞寺外》,当时正是它让我决定留下你的。至于其他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你没有在听我说话。”

  他已经在转身进了我的卧室,听我这么说,他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说:“你太年轻了,这些事情你想得还不明白。不要让自己以后后悔,乖。”

  他很温柔。但是我把我的画都悄悄藏了起来。我们因此对峙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最后几天,我也没有把画给他。

  展会快开始的前一天,他对此事似乎有些焦虑,也有些疲惫。

  “就把你自己的画拿去好了。”我说。

  “我不用你来担心。”他说,“但是你这样偏执,还是因为你对这个社会认识得太浅。人生不会反复给你机会,你懂吗?”

  这话我太熟悉不过了。每当大人们跟我发生意见争执,而无法说服我时,总会说:你不了解这个社会。

  这就像个真理一样让人无法辩驳。除了我外公。

  “或许是我对人生没有概念,对社会也理解得不够,但是我有我的坚持。”我说。

  那时候我因此让自己觉得自豪,也许在别人看来,那是无可救药的愚蠢。

  他摇摇头,说:“你不想成名,可以;但是既然你是一个作画者,那么你就应该让人们来了解你,还有你的作品,这不是作为一个画画的人的天然的需求吗?”

  我能理解他的苦心。抛开和生活在一起这一点不说,首先我是他这些年来最得意的弟子,我若是他,定然也会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我甚至有些同情他。

  于是我同情地看着他。

  “你本科毕业以后,就可以凭借你的功底和文凭,去找一份不错的工作,就像我教过的大部分学生一样。”他说。

  “嗯。”

  “他们发展若干年后,有的做了高端家居品牌的设计师,有的做了杂志社的主编,也有的后来去做网络游戏,成为核心设计师,每年的分红都是天文数字。从挣钱来讲,他们都比我挣得多,虽然我并不提倡将艺术创作当成挣钱的工具。但不管怎样,只要持之以恒的去做,总能在这个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开始给我上社会大学的课。我并不反驳他,只是静静听着。

  “可是你既然选择了继续上学、深造,每日在家和画室之间往返,跟颜料和画板作伴,忍受着枯燥的生活和颜料难闻的气味,心外无物,就只是盯着画笔。你的青春就在画室里度过了。我从未说过这样不好,相反,我非常支持你的想法和选择。但话说回来,你的作品就是对你所付出的青春的回馈。”

  我打断他。

  “首先,我这样的生活虽然枯燥,但我之前说过了,我爱画画,跟画板作伴,我觉得非常心安,这样不够吗,为什么非得……”

  “你就是笼子里的鸟。”他摇摇头说。

  “其次,关于工作的事情,我当然认真想过,也曾经跟家人讨论过学习和工作这之间的关系。尽管我从来没跟您提过,但是简单来说,我只是想在读完研究生之后,去学校里谋一份教师的职位。”

  “你到我门下来如此刻苦的学油画,只是为了当一个老师?”

  “当老师有什么不好,何况您自己也是老师,您这样的语气让我觉得好笑。”我也有些生气了。

  “我不反对你的职业选择,但当老师和成名并没有任何矛盾,你可以二者兼得,你简直在浪费自己的天赋。”他不停的摇头,“上帝不会对每个人都给予这样珍贵的礼物的。”

  “也许在我死后,会让人看到我留下的作品,让人们认识这个时代的世界,了解曾经有个画者,为了艺术默默奉献了一生。若我能做到这点,也不算是浪费天赋吧。而我生前只想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幼稚。既然身后可以,为什么现在不能。”他说,“你不过是绕不开你的自卑——那已经快让你自己窒息的、如影随形的自卑,如此罢了。”

  这段谈话已经让我感到非常不愉快了,我也不想再继续下去。我转头回了房间,锁上了门。

  我这种态度显然激怒了他,他摔门而去,很少会有人用这种态度对他。

  当然,小河是个例外。

  我跟小河讲:“遇到什么事了,你跟我说说。”

  她想了想,说,你不能告诉我爸。

 

  木 三

  七月。

  乡下田野外,是疯长的草,遥远处与之相对的,是城里街道上锦衣玉食的狗。再过了一个月,已经是北方的初秋了。雁鸣了数晚。早上起来,庭院里坠了许多蛾子。

  日黄天高,雁行是最孤寂的生机。早先的这个时节,与那些南迁的候鸟相对的,是北飞而来的我和小河。那时候小河已经中考完,放假了。

  “我喜欢秋天的风从教室的窗里吹进来,凉凉的。”从医院做完检查出来,小河对我说。我难受极了。

  我们坐在小河学校对面的奶茶店,一人手里捧着一杯热奶茶,我望着最后一个走读的学生补完课,从校门出来,高高帅帅的,背影清冷,骑着自行车离开。

  “是他吗?”

  “是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子?”我故作平静地问她。她打开了话匣子,谈论起他来,她很轻松,若无其事的样子。

  带我来看看那个男孩子,这是我的条件。来看看也没有别的目的,我只是心情沉重,同为女生,小河才十五岁,这个年纪,懂得太多,却又什么都不懂。我答应周末带她去医院做人流手术。

  “你不要去。”她很抗拒,“你给我钱,我自己去就行了。”

  “你应付不来。”

  “你对此很有经验吗?”她犀利的反问。

  “我先回去了,”我说,“周末我来接你。”我理解她的自尊心,但我没有给她反驳的余地,因为我知道这过程对女生来讲绝不容易。

  回家的路上,我去了一趟菜市场。最近老师的低血糖症总是发作,头晕起来脾气就会变坏。医生说,他太瘦,食量也少,让他多吃肉。可他不喜吃肉,也就东坡肉能吃上两口。

  连续几天,我憋在家钻研做东坡肉的高阶技巧。对生活有着极高热情的苏东坡,曾写有一篇猪肉颂,里面写到:

  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

  其实就是两个字:莫急。照着这个法则,我试了几次,自己也连着吃了几天猪肉,后来闻到猪肉味便感到厌烦。

  做成那天,我叫老师来吃饭,他尝了尝,给出了十六字评价:绵软滋润,香气四溢,既简且净,然味甚佳。我听了十分高兴,他也吃了不少。但即使在他最为放松惬意的时刻,我还是不敢把小河的事情告诉他。对我瞒着她,这会是一个错误,显而易见。可我不知如何开口。

  我的存在,就如约翰·米莱那幅《奥菲利雅》里面头顶带着花环的奥菲利雅一样,只能带着许多幻想,平静地溺亡在水中。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前年的十一月。我走在秋末澡屋外的落叶小道上时,不时会想起这话。

  中山陵外,那一千三百株民国时栽种的法国梧桐,巴掌大的树叶在炎热的盛夏里养得丰腴无比;在这个季节却纷纷以萎靡的姿态做了大道上的垫脚石,只有那百年的躯干还挺拔着,稀疏的枝叶也显得冷肃。

  在人烟最稀少的时候,教授坐飞机带我来走走,这时候身旁只有两行气派的大树,以及不远处的中山陵的庄严。

  这个时候,我的心情是惬意的、放松的。由于我爱上了自己的老师,同学间已经有闲言碎语传出,而我最大的包袱是自己的负罪感。这种身旁没有他人的时刻,我有了十足的安全感。

  我旋转着身子,在徐徐飘落的落叶和秋风中享受着世界的善意,把来自世俗社会的恶意通通埋在不远处的陵墓之中。

  那为了人民耗尽一生的,伟大的孙文先生,似乎也笑纳了属于我的那一份苦难,要带给我安详。

  教授站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看着我,看着那幼稚地旋转着的我,眯着眼睛真诚地笑着。在这种时候,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是温暖的。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玉坠,递到我眼前。

  “给你的。”

  我疑惑地接过来,握在手里观察。是一个和田玉雕刻的貔貅坠子。

  “自从你跟着我画画,连我自己的创作也是更上了一层台阶,最近这种感觉越发强烈。我的灵感象是被你身上的才气和天赋击垮了,但是更受激励了一般。”教授说。

  后来有一次和小河我们三人在餐厅吃饭,她看到了我的坠子,不冷不热地说:“貔貅啊,你就是我爸的貔貅吗,他把你带在身边真能僻邪吗?怕不是要惹祸才好。”

  老师当即训斥了她,我还是笑了笑。可我心里怎么能真的不当回事呢?

  我甚至毫无来由、毫无联系地想起,老师曾摇摇头,嘴里说我:“你啊,就是笼子里的鸟。”

 

  炎 四

  小寒的时节,我的手指拨弄琴弦有些困难了,空余时间便不再去海边闲逛。

  “那个时候,你去到那兵荒马乱的地方做什么呢?”小河问我。

  澡屋的屋檐下的椽木,悬着两个麻绳系在一起的小铃铛,此时象是冻住了,和屋檐下参差排列的冰挂们成了伙伴。

  不知道为何,也不知后来我的心态究竟发生了何种变化,总之苏木突然地闯入到我的生活里来,使独自一人的生活突然变得不那么惬意了,我原本围绕自己建立起来的那种脆弱平衡,就这么被打破了。

  我的思维陷入了停滞,就在我和小河说着话的时候。

  “难以相信,到了这个年代,你居然不用手机。你来这个镇上以后,从来都不跟外人联系吗?”小河对我说,一副啧啧称奇的样子。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从石家庄坐火车中转,我靠在火车连接处的过道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手机被人偷走。在路上那时候,我心情非常差,觉得手机对我来说也没有多大意义,索性都没去找。我到这镇上之后,买了个便宜的新手机,可是新手机里面没有任何资料和联系人信息。新手机用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除了我妈,几乎就没有任何人会找我,而我又不太想接我妈的电话。因此我也就变得意兴阑珊,懒得带手机了。”

  我们坐在苏木的画室里,今天是周一,苏木每周这时候会照例歇业一天。这天中午,在店后的庭院里吃完午饭之后,我第一次被带进她的画室里,这房间足够宽敞,大约四十多平米,两面墙上有两扇落地的大窗,收拢进来充足的阳光,窗外就是澡屋背后的庭院。

  庭院里有个大池塘,池塘外都是白雪,池里是跟澡池里一样的温泉水,正腾腾地冒着热气,池中央有座小假山,上面开着白色的仙客来。虽说仙客来本就是秋冬季开放的花,但我想,若不是这从未间断的热气保护着这花,恐怕它们早就在严寒之下凋谢了吧。这水汽还让花更加迷蒙。

  画室里的物品摆放很有条理,墙角有一大摞画布和木头画框,都是很简单的式样,长方形的大书桌随着一面墙铺开,她就坐在书桌和墙的中间。我有些难以想象她需要这么大的一张书桌。书桌的一侧有一面大书柜,上面摆满了画册和杂志。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平时都是在这屋里作画的。

  自从那次见面之后,苏木很少主动来找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但让我感觉还好的是,我也没有十分想念她,这着实让我松了口气,因为现在很多事情还没有搞明白,我有些害怕就这样陷入到那种单方面的相思当中去。

  不过我也不再一直闷在家里,在呆得心烦的时候,我会出去散步,有时去那不远的一处农庄,到那被雪稀疏埋上的田野里闲逛,去麦垛边看看结了霜的巨大蚁穴;也有时会去镇上找苏木,看她画画。

  在亲眼看到她在大桌子上摊开宣纸,临摹元代顾安那幅《幽篁秀石图》之前,我一直以为苏木画画只是为了打发闲暇的时间而已,因为我从来没在她的澡屋里见她拿起过画笔,只是曾听小河说起,苏姐姐是一个在绘画的时候极其有灵性的人。没想到她的画技竟是如此精湛。她行笔流畅,竹子清幽高挑,溪、石与渔者各有神态似的,画面意境悠然。

  我看得出小河是个机灵的姑娘,这段时间里,她似乎有意在我和苏木中间当一个中间人的角色,所以当时她这样在我面前称赞苏木,在我看来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因此我那时也没有把这称赞太放在心里。

  苏木在那天晚上之后,从来没对我表现出任何的亲密或者疏离。她一如往常一样,一直是那么淡淡的样子,对任何事情都是那样,不远不近,保持一种距离感。

  不过这种距离恰到好处,让人感觉到她对身边这一切事情的包容和宽和,这反倒使人感到舒服。

  正是由于她的这种性格,那天我和她晚上发生的事情,如果被小河知道,她一定会感到震惊,更何况我和她发展的步序本就有点紊乱。

  苏木画得十分专注,一直没有顾得上和我们说话。

  当那幅《幽篁秀石图》的摹本已经画了一半,她才慢慢放下毛笔,嘟着嘴,自顾地喃喃说了句“今天就到这吧。”她开始收拾画具。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小河对我说。

  “什么问题?”

  “您似乎一直在走神,我已经说了三遍了。”从小河的表情,我能看出她觉得我很奇怪。

  “不好意思,我的耳朵有些问题。”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指了指我耳朵,表明我是认真的。

  “那……”

  我倒是很坦然。

  “时好时坏,对于各种声音,大多数时候能全部听得很清楚,有时则只能听见一部分,偶尔也会出现彻底失聪的情况,不过这种情况不常发生。”

  “那您能听到的一部分声音的时候,是指能听到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跟声音的频率有关,当然这只是猜测。”

  我完全不像在谈论自己的病情,就像在聊中午吃的香喷喷的煎鱼一般随意。

  她听到这里居然笑了起来,还轻轻盯着我的耳朵,仔细观察了好一会,看起来她对我充满了好奇。

  “居然会有这么奇怪的病,看来耳朵也还蛮可爱的。”

  自从被人当成聋子以来,第一次有人说我的耳朵可爱。

  “真算得是个天真可爱的女孩。”我对苏木说。

  “别看她才十六岁,”她刚才在忙着,似乎没有认真听我们说话,但她现在听我在对她表扬小河,就笑笑说,“她很懂事,跟着我挺长时间了,很少给我添乱。”

  “真好。”我笑着点点头。

  虽然听了我们俩的夸奖,但小河却也并不脸红,只是坐在沙发上,抿着嘴看着我俩笑,那样子虽然腼腆,却也机灵极了。

  “你们俩可以出去走走,店里有我守着就可以了。”她说。

  “你自己在店里不会太寂寞吗?”苏木问。

  “一会陆阿姨就过来了,您放心吧。”小河清脆的答应。

  “那好吧,正好调颜料用的亚麻仁油没有了,我们去街上逛逛,顺便也买些晚上吃的东西回来。”

  在街上走路的时候我问她。

  “怎么,你还画油画吗?”

  “我最初就是学油画,水墨画是近些年才慢慢开始摸索的。”

  我有些惊喜。

  “我的母亲就是学油画出身的。”

  “那你应该也懂美术咯?”苏木侧着头说。

  “其实不怎么懂。”

  “多少也耳濡目染一些吧?”

  “说实话,我一直对艺术保持着尊重和崇拜,况且我的母亲也勉强算得上是个艺术家,所以我照理应该懂一些才对。但是我从小立志学医,走的完全是另一条道路,而且到受到的艺术教育很少,所以完全不敢说我懂它。”

  “你太谦虚了。我觉得你的小提琴拉得挺不错,这种乐器没有从小长时间的练习,是不可能熟练掌握的。我上学时曾经尝试过,发现那是很难学的,哪怕只是在琴弦上拉出几个简单准确的音调来,也是需要数月时间练习的。”

  “小提琴不过是我用来打发时间的玩物而已,可你是专业的艺术家。我看了你的画,画技真是非常了得。山水很有神韵,而且让我惊讶的是,你居然还不是专门学水墨画的。” 

  她轻轻摆摆手。

  “算不上好,更别提什么艺术家了。而且水墨画我也跟人学过一段时间,只是不大成功。”

  “我真想看看你画油画的样子。”

  “那样的话就太献丑了。”

  “美的东西就应该用来分享嘛。”我笑了笑。

  “美不美的,那就到时候请您来鉴赏一下吧。”

  “不要嫌弃我在旁边会打扰就好。”

  “怎么会。”

  “我和小河坐在你旁边的时候,一直在说话,我都担心会打扰到你,不过看你倒是一直挺专注的。”

  “不会打扰到我的。而且你话并不算多,你身上有种安静的气质,一看就不是那种聒噪的人。”

  “估计是耳朵不好使的缘故,话也自然就少了。”

  “看你的样子,恐怕你本来就嘴笨笨的,不太会说话吧?”她笑着说。

  “你说对了。”我也笑着承认道。

  在一个大叔的杂货店里,我们顺利买到了亚麻仁油,不过苏木认为这油的质地不算太好,有点发稠,因此希望能买些松节油,在调颜料的时候中和一下。

  “太稠的话,颜色虽亮,但是油干得慢,而且色调会刻板一些。”

  “因此希望松节油来加强挥发,让油干得稍快一些对吗?”

  “没错。”

  “那我们去药店看看。”

  后来我们发现,镇上里唯一的两家药店都没有松节油出售。

  “哈哈,上次我来买的时候就没有,现在依旧没有卖啊,看来这个镇还是太小了嘛。”

  苏木搓搓手说。

  街上的雪还没化完,天有些冷。

  “那我们去城里买。”

  “哪有时间呢?”

  “小镇上节奏这么慢,时间总是有的嘛。”

  她很释怀的说:“若单是为了买调色油而去,倒是也不必了。”

  “那你怎么作画呢?”

  “这个不是很所谓啦。”她说,“其实我也很久没画了,最近都在练习水墨。”

  “总会用上的嘛。要不这样好了,下周一休息的时候,我们去城里散散心,顺便带小河那小姑娘也去玩玩。她那种还在上学的年轻女孩,总在乡下呆着也是不大好的。”

  “若她不愿意去,我们也不能强迫她嘛。”

  “不强迫。不过我觉得她会乐意的。”

  “那好吧。“苏木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

  我们去市场买了些鸡肉和蔬菜,苏木说要自己下厨做饭,然后又去最近的便利店买了些啤酒。

  便利店的胖奶奶,慈祥地对着所有客人笑,我心情顿时明快起来。

  回到澡屋,陆阿姨正在清理澡池,小河在旁边帮忙。

  每一个的温泉澡池里的水都被放空了,阿姨穿着青色的大褂子,踩着廉价的塑胶高筒靴,在池底清扫客人身上清洗下来的垢泥。那些污物在有的池底的瓷砖上沉积着,有的在池底没放完的一点剩余的水里漂浮着,随着阿姨的脚步荡漾着。

  若不亲眼看到这一幕,我是断不会相信,总是打扮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的人类,身体竟是如此污秽的。

  我忙着帮她们一桶接一桶地把装满污物的水桶搬到庭院外,倒在那辆小皮卡车上的大桶里。

  这活虽简单,体力却也不轻松,尤其对于女人来讲,我的棉袄里很快便出了一身汗。我想几个女孩子平日里做这类粗活,必定是不容易的。

  我们忙碌了三个小时,清理了九个澡池,身上都出了汗,而且有些疲惫,直到苏木清脆的声音传来:

  “开饭了。”

  我们围坐在一起说笑。在体力劳动过后吃饭,一粒一粒饱满的米饭都变得香甜,何况还有苏木大厨亲自做的蘑菇烧鸡。

  大胖猫无花果在冒着热气的池塘旁边,背靠着一个花盆坐着打盹,看起来就如同在坐禅一般,然而馋意都写在了它的脸上。

 

  木 四

  下了一场小雪,院子里温泉池塘还默默地吐着热气,那仙客来在假山上孤芳自赏。世界安静极了,向远方的群山看去,白茫茫的一片大雪起伏着,没有温度的冬阳被海风刮得睁不开眼睛。

  我的灰色羊绒大衣上落了许多雪,有几片雪化了,透过肖炎送我的围巾的缝隙,渗进我的脖子。

  触感有点凉凉的,我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

  这个小镇啊,一到了冬天就没有了什么色彩,除了黑就是白,还有大海的深蓝,蓝得发黑;这样非黑即白的简单人生,有人珍爱得如瑰宝一般,有人却视之如囚笼。

  我慢步地走,打开画室的门。自从去年回到这里,曾有上百个夜晚,我在这里开一盏幽暗的灯,画画度过漫漫长夜。这里幽静地生活,以及可以肆无忌惮作画的平和,让人忘却烦恼。可是每当我老师打电话过来关心和询问小河的情况,我就觉得黑暗扑面而来,这感觉几乎每次都有。就像当初小河来找我时,我看见她那失神的双眼,她浑身上下那股无法抑制的、往外喷薄的恐惧与绝望。

  小河打来电话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因为已经放暑假的缘故,学校里几乎没人,我从画室里出来,背着小挎包准备回我的出租屋。她语气慌乱,含含糊糊说了两句就挂断了。我赶紧打回去,她接了,带着哭腔,有些语无伦次,我听完,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我一路小跑出学校,在一个角落的路灯下面见到她,她见到我,竟转身就跑,但她步履蹒跚,我追上她时,她已经泣不成声了。她衣服弄脏了,但也不敢回家,不敢面对她爸爸。我来到她面前,她再也忍不住,似乎在咆哮,嘴张得像头小狮子一样,脸上颤抖,却又几乎哭不出声,随即双腿一软,跪倒在我怀里。

  “啊……!那帮……他们……就因为我没有妈妈,竟然像这样……欺负我……”她哭得没有力气了一般。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当即报了警,然后打车送她去医院。我一边安慰小河,一边给她父亲打电话。这件事情有些突破了我对世界那粗浅的认知,直到在我身边发生,我也完全无法相信,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对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竟真能做出这种事。

  瘫坐在出租车里,街灯在眼角一盏一盏地往后晃过去的时候,我就在想,当她父亲看到这番情形,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况且,那刻只有我知道,小河肚子里,原本还有个未成形的孩子,等这事到了医院,她父亲也一并知道了。

  小河娇嫩的下体受了持续伤害,她年纪太小,又做手术拿掉孩子,身体亏耗巨大,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出院后,还需要在家休养数月。小河说怕黑,坚持不回老师那所老房子住,于是我们三个都住进小小的出租屋里,我和小河睡房间,他睡沙发。那是一段由愤怒、委屈、焦虑、自责等无数种强烈情绪编织、裹挟而成的、令人心碎、令人恐惧、无法名状的时间,尤其是对小河的父亲而言。我一直陪着老师跟小河,每一天都像是窒息一般,我亲眼见证了一向儒雅的美术学院教授,如何在短时间内变成一个脾气喜怒无常的魔鬼。好在他是一个真正有修养的人,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懂得如何克制自己的情绪,不波及身边无辜的亲人。

  直到两个月零六天后的下午,国庆节后的一天,法院开庭审理这个案子。因为犯罪人嫌疑人和受害人都是未成年人,法院出于保护当事人的原则,执行了非公开审理。仅有我和老师,以及三个男孩子的父母等少数几个人被准予出庭,小河拒绝出庭,她还无法面对这一切。由于我们很好地保留了证据,三个高中男孩一直低着头,其父母全然没有早先叫嚣的气焰;整个审判的过程和结果没有任何不公正的地方,种下罪恶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但如同我们所有人预先就默认的那样——这结果,并不能让在场任何人好受一丁点。老师本来就瘦,如今更是形销骨立。庭后,有两个男孩的父母满脸疲惫和痛苦,过来向老师道歉——五分钟前,他们亲眼见证了自己还在读书的儿子被法警带往监狱。另一个男孩的父母,一直远远地看着我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匆匆离开了。

  开庭的那一天,老师很早就起床了,还给小河煮了面条。但是直到庭审结束,回到家里,他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他全程神情冷漠地看着所有人,法官、律师、男孩、男孩的父母、我。

  我俩回到家,他把东西放下,转身又出了门,我心想他一定是要出去散散心,便什么也没问他。

  但他许久没有回来。我悄悄走到楼下,看见他一个人靠在老式小区旧花坛边的墙上,抽烟。看着他在月光下的影子,我难过极了,泪水几乎就要涌出来。我躲在暗处,看他。他抽了一根又一根。他表情沉重,他坚实的拳头在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捶了几拳,发出几声闷响,头低下去,突然开始大哭。看到他哭,我飞奔过去,扑到他怀里,抱住他,我本想安慰他的,没想到自己也不争气的哭起来。他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弄湿了我的头发。

  后来反倒是他先平静下来,右手轻轻揉弄我的头发。我也乖了,不哭了。

  去年冬天,也就是我和小河刚到小镇度过的第一个冬天,我曾在澡屋院子的树根下,找到一只冻在冰块里的萤火虫。很神奇。原来若是躯体和灵魂都置于突如其来的严寒当中,夏虫也可以语冰。

 

  木 五

  就在这个案子结束后没多久,生活处在短暂的沉寂之中。但网上很快对于这件事出现了不同的说法。跟小河同学校的一个女孩,发布了一条微博,她这样写着:

  “我们学校那个女生,就是前段时间被人被轮流上了的那个,有什么资格告人家强奸?大家还同情她,你们不知道她多么不知羞耻吗?这件事情的起因是,她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抢我男友,有一次她跟他趁着体育课没人,就在教室里搞,真是恶心,这事我们身边人都知道。我那三个哥们都是为了给我出气才去搞她的,不然谁愿意去碰那破鞋。”

  这微博起初是我的研究生同学转给我看的。我看了这文字,无比震惊,接着大脑又是一片空白。我根本不想去追溯她说的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我又胡乱翻看了几页人们的评论,有一些,是骂小河的,言辞粗鄙不堪;有一些相对中立的网友说,如果抢男友这件事是真的,那她确实有错在先,然而违法就是违法,无法开脱。更多的,几乎全是对发微博这位女生的谩骂。

  我心里很难受,全然无法想象这些不堪的言语针对的是竟两个中学女生,我深感当今的校园环境复杂,也不敢让小河和老师看到这些东西。老师从不看微博,身边同事也很有默契地保持缄默。在我的建议下,他思考再三,他给小河办了一年休学。他请了心理医生定期上门给小河做心理治疗,我每天抽时间陪她看书学习,画画打游戏,偶尔也出去逛逛街,吃些小吃;过了一个月,我感觉到小河的心智正在慢慢恢复——尽管有些伤害是永远无法彻底磨灭的。在这个网络时代,许多事情发生的时候,信息总是会像潮水一般涌来,然而一旦热度减退,却像从未发生一样无人问津;也许事情从未被忘记,但可以不再被提及。我希望这整件事情可以慢慢淡去,不要有人再去揭这伤疤。

  我时常和肖炎漫步到外公屋后的悬崖边看海鸥。

  两月前新产下的那些小海鸥已经长大了不少,脖子上的羽毛开始渐渐长出同他们父母亲那般的蓝色,体型也壮实了不少,有些甚至能飞到这悬崖的上面来了。

  这些日子以来,悬崖边那个名字一直悬而未决的小亭子,成了它们嬉戏和排便的乐园,回廊和槐树的荫凉处则成了小海鸥和同伴们捉迷藏的去所。

  它们并不怕我,但只要我手里没有拿着食物喂它们,它们自然是不会轻易让我靠近的。尽管我很想跟它们亲近,但却很少喂它们,因为再过不久,它们就要随父母迁徙,必须要强迫自己学会捕食的本事。不喂养它们,反倒是因为我太爱它们。

  到时候,随着西伯利亚寒流南下的,还有西伯利亚的海鸥,小镇上的这些蓝脖海鸥或许会加入它们的队伍,往南一直跋涉到远在云南的、温暖的滇池里去。

  重庆这挂角的地方不会海鸥来,所幸我生在海鸥出生的地方。

  “您真觉得让我带着小河去我的家乡,是个妥当的办法吗?”我问老师,“您一定舍不得她离开身边的。”

  “你家乡太美了,又安静,相比城市里无法躲避的喧嚣,这可能对小河有好处。”他说话的时候也充满了犹豫,“其实我也没有拿定主意。说到底,你也还是个孩子啊!”

  可是没多久,老师就被人举报了。

  学院开月度例会的那天早上,平安无事。会后,院长把他叫到办公室,问,有人到我这里来实名举报,说你跟你的女学生乱搞男女关系,有没有这回事。

  老师坐在院长对面。他在到院长办公室的路上便设想过这种可能,所以他对此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准备。他反问:“那您认为呢?”

  院长起身,把门关上。他说:“你女儿的事情,我听说了,我非常遗憾……”

  “我女儿她很好,不管以前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在我看来她依旧是一个单纯美好的姑娘。”

  “是、是,我没别的意思。”院长答应道,“可你现在这个事情,是非解决不可的。”

  “您想怎么解决?”

  院长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然后看着窗户外面的树,说:“你呀,‘红七条’的严令你是知道的,你怎么能去碰这个底线,又怎么能让人知道。我也不想问你这事情是真是假,但既然有人到我这里来说了这事,我就必须得查。现在这环境你也知道,我不查,他若是再去找了上级单位举报,你我都过不去。”

  老师不说话。院长接着又回过身来盯着他说:“我很欣赏你的才华,我也不希望我学院有老师因为这种事情栽跟头,这事传出去,对学院的声誉影响呀,太大!”

  老师还是不说话。

  “不过我跟你讲,这事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什么余地?”

  “这种事情,说白了就是人的事情,只要当事人不认账,调查组也很难去找什么证据。你明白吗?”

  “我明白。”

  院长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饶有兴味地说:“好,那你去吧。”

  老师站起身,走了。

  临出门,院长又嘱咐道:“记住,断得干净点,你亏了人家,多给人家女孩子些好处,嘴封死了,别留下什么祸根。”

  老师欲言又止,打开门,出去了。

  山上的野狗尾草长得最丰满的时候,山下的麦子也将要开始由青转黄了。拥有土地的人们渐渐开始忙碌起来,有需要腾出自家小仓库预备收成的,也有要去农机站预租农用机械的。与此相比,小贩们和服务业者则显得清闲许多。

  我和肖炎走在小街上,穿过镇子去登山。

  当他跟我提起我外公时,我愣住了,我回想起他离世时的场景,又想起那麦熟的季节,无数的蝗虫从山那边铺天盖地而来,草木和作物都狼狈不堪,农户叹气连连,但不知怎的,那年溪里的鲤鱼却是长得极肥美的。我的眼泪不住的往下掉。

  肖炎说:“你不仅身体单薄,走路的步子也显得轻忽,我甚至能想象你在许多夜晚哭泣时瑟瑟发抖的样子。”

  “那是香菇吗?”他问。

  密集的几朵褐色小伞,长在灌溉麦田的沟渠边漂浮着的一小块湿木头上,那木头随清澈的水波上下起伏,却陷于洄流当中,无法脱身。那些小伞也随之起伏着。

  “虽然像,但不是。在城里长大的人已经连香菇都不认识了吗?”我轻轻地笑。

  “你不也是在城里长大的吗?”

  “我是镇上长大的。”

  “你没想过回去吗?”

  “回哪去?”

  “回城里去。”

  我说,城里的人太多了,所以像我这样的无用之人,要到乡下来。

  “小河怎么办?”

  “说好了,过年就送她回去。”

  “相处这么久了,舍得吗?”

  “不舍得。可那又怎样。”

  肖炎要我做东坡肉给他吃,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心里却泛起了当初那股对猪肉味的反感。

  我们沉默着下山。一点风都没有。半山腰时已近黄昏,天空金黄金黄的,可是群山如墨。

  看着这墨色,反倒让我想起了雪。

 

  炎 五

  苏木曾跟我讲过,她的母亲是在这个小镇上出生的,父亲不是,父亲是纳西族人。那年她母亲十八岁,跟着县卫生队支援边区建设,去了西藏芒康县,那里有数百口大盐井,还有几千块大盐田。她父亲遇到她母亲的时候,二十岁。他读过书,是乡里画地形图的测绘师,有文化,画画好看,皮肤虽然黑黑的,但也是个五官长得特好看的小伙子。她父亲姓木,妈妈姓苏。

  木姓是纳西族的贵族姓,后来他们生了女儿,跟着爸爸姓木,又用妈妈的姓做名,于是有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木苏。

  由于那时候小木苏太小,父母工作的地方条件又十分艰苦,她从小便是跟着外公外婆在镇上长大。后来听说,父亲跟纳西本族的一个姑娘好了,妈妈愤而离家出走,再没回去过,也没有回到镇上来。

  小木苏上学以后,镇上小学的人们都没有见过她父母,又因为大家都管她外公叫苏爷爷,因此也就顺理成章地以为她姓苏,每天叫她“苏木、苏木”。时间久了,她自己也习惯了这种叫法,干脆就改成了外公的姓。

  快过年了,自从我和苏木一起去市里,把小河送上了飞往重庆的航班以后,澡屋里只剩我和苏木两人,或者说只剩苏木一人,她的根在这里,而我不是属于澡屋的。

  大红灯笼们像冻红了的猪头,它们被人们纷纷挂在门口的时候,小镇的雪夜里就又亮堂多了,每户人家的门口都被通了电的灯笼照得红噌噌的。

  苏木又说,我可能过年的前一天就得走了。

  我一惊。去哪?我心里想了,没说。

  “好。”我说。

  镇上的人们开始准备新年的装束和货物的时候,有些人从外地陆陆续续地回来。连日大雪,被安静的银装包藏了许久的小镇,又慢慢变得热闹了,出门的人也多了,那条古街上,开门营业的商铺也多了起来。

  但苏木突然说,我明天就得走了。

  “好。”我说,其实我无话可说。

  腊月的第一天,苏木走了。

  澡屋关了门。

  我又是孤身一人在小镇上。我偶尔会到澡屋门外看看。

  那几天又时断时续地下了几场雪,雪都不大,可是由于无人扫雪,澡屋的院墙和门口堆了半米高。

  我感觉心里也落了雪,堆在心门那,难受。

  腊八那天,街上很热闹。我去外面客栈要碗腊八粥喝,晚上七点来钟,镇上灯火通明。许许多多在外地工作的人,都涌回到小镇过年啦。

  小镇的中心是旧时的府衙。这府前有条老街,都是些商铺,老老的、旧旧的,但是那里有家专门卖纸的纸户,老板四十来岁,是难得的家族手艺的继承人,造那宣纸叫做‘七尺金榜’,远近闻名。除此之外,还有卖木梳子的,有做马蹄铁的,有缝补渔网的,也有卖藤制家具的,都是自家产的手工品。以前也算是挺热闹的地方,现在是冷清许多了。

  镇上那道“将军”拱门和树上都挂上了灯,拱门大街搭了戏台,还堆了一大堆木柴,镇上的人都聚在了一起。商铺的生意好得出奇,许多从城里回来的人都说,这些东西在城里都能卖出好几倍的价钱,不过他们买去却并不打算都卖掉,自己留一些在家里,也是对越发稀少的原生态乡镇的怀念,现在任何地方,哪怕是山沟子里,也满满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工业制成品、旅游纪念品。带着镇上这些看起来土气的东西回去,反倒还能在朋友面前显摆一下。

  甚至有一个中年男人,买了二十四只马蹄铁。

  “您买了去,莫不是因为您在城里养了六匹马?”我开玩笑地问他。

  “哈哈,打算钉在墙上的做装饰的。”

  “哦?”

  “看这款式多么复古,我把它们钉在贮酒间的墙上,却能反衬出一种后现代风格,你相信吗?”

  “我相信。”我傻笑着。和好多好多东西一样,马蹄铁的功用早就不是用来钉在马掌上的啦。

  “看啫!”随着一声高吭的男声唱起来,街道上喧哗的人群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戏台上,神情专注的样子。

  从城里回来的人们开来了各式的车,不乏许多名车。然而让我意外的是,没人在意那些车。终究都是些铁壳子,就像苏木说过的。

  十几米高的巨型篝火点起来了。有警察给在场的每个人发消防安全传单。

  “请注意消防事项。”

  巡警在警车里用警用喇叭不停地强调。

  “请注意消防事项。”

  我在台下的后排坐着,离篝火远,有点冷。但是一晚上,又唱又闹的,气氛很欢快。

  有个矮子可以原地起跳腾空,在空中把身体卷成一个球,转了360度之后双脚落地。这算不得什么,可是他站稳之后,抓了抓屁股,从内裤里掏出一只花来,把它送给了前排一个露着半边乳房给孩子喂奶的观众。那女士不要,小宝贝却一把抓了过去,端详了起来。

  “真是太他妈俗了。”我说。

  我和大家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笑完,开始唱跳歌舞的时候,我觉得无趣,便走了。走到府后那条酒吧街,那是年轻人呆的地方。

  有人在酒吧里打架子鼓。我不知道点了一杯什么名字的酒,唱歌的人走时,我还有半杯酒没喝完,我一口干了它,走出了酒吧。这个装酷的姿势是做给自己看的,但是进展得太快,我立马被烈酒冲得头晕眼花。

  酒吧外面就是海边,白色的小木栅栏分割了马路和草坪,冰凉的海风扑到脸上,我浑身一个激灵,但醉意却始终驱散不了。

  我肆意妄为。“咻……”一段长而不间断的口哨,曲调变幻,时而敞亮,时而低沉,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响彻山野和海堤。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头疼欲裂。

  苏木去哪了呢?我曾听她提到过她心爱的老师。但她是回到他身边,或者去找她母亲父亲,或者她已经把老师当作父亲,又或者她是去了另外何方。这并不确切。

  我不知道,我的直觉一向不准。

 

 

 

  作者简介:周睿智,92年生,就职于重庆市电力公司,上海戏剧学院高级编剧班成员、鲁迅文学院2021届青年作家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耳际的沙丘》(现代出版社出版),在《红岩》上发表中篇小说《永恒海岸的夏天》和短篇小说《进化者记》《理所当然的一天》,在《脊梁》上发表非虚构文学《星河入海映六乡》。另有诗歌、散文散见于《星星》、《重庆诗刊》、《重庆晚报等》。

【编辑:马佳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