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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农|看一片树叶飘落
2025-01-23 11:52:34 来源:中新网重庆

  冬至过后的一段时间里,“晴”就从气象术语词典中抹去了。即或有阳光也是午后才出现,只在林梢稍作停留,就滑下山脊背后了。光线倾斜得几乎与陡坡平行,惨白地弥漫半个天空,营造出难得的暖意氛围,诱惑蜷缩在家的人们迈开脚步。

  那些树高高低低,散落在龙泉山,夏天很幽深,现在略稀疏。而这座姑且让我继续称呼为村小的旧屋,就像隐藏其间的一个鸟窝。林中有路,通向这个“鸟窝”,杂沓的小径淹没在荒草中。往里走,会出现一条缓而窄的水泥路,是这个原始地带里最为生硬的人工痕迹。

  想起周邦彦的“一干残照,古木连空,乱山无数”。

  抬头,望见的是一团一团的树梢,它们各自肆意地生长,又相簇相拥,共同组成了一个四季不变的穹顶。到了深冬,穹顶的底色改成了灰黄,不再纯蓝或者纯绿。似乎密不透风,细看布有许多光亮小孔,它们是我目光追逐太阳方向的唯一通道。低头,前方的路面上,散布着一朵不规则的圆形亮斑,不止一朵,两朵……来不及辨别柔弱的光线究竟从何处射入,惶惑于惊喜,毕竟阳光施舍到了我的跟前。

  倏地,我听见了一声物体触地的轻响,很清晰,很亲切。

  现在,这一路上,我的脚步和一片叶子触地刹那组成的混响,持续迁延。我又偏起耳朵,确实没有人的声音,羊的声音,牛的声音,仿佛一切都屏住呼吸似的。

  无须抬头仔细辨别,我便知道,这片叶子辞别的是哪一株树,我也能叫出它的名字,巴山女儿红。

  龙泉山属于大巴山系支脉,这种不甚高大的乔木是它的原著民,不算珍贵,却不多见。平坝河谷少见踪影,中高山倒是适合生长,也不是所有村庄人家都爱栽它,毕竟它不像那些果树能产生经济效益,光好看中何用?它的树荫也不够宽广,不像榕树能独木成林,人们在树下谈天说地,打瞌睡、做梦。

  眼前这株女儿红,我看了又看,身上的叶子已经不多了。

  瞬间,起风了,不是席卷,是从容不迫的表演,叶子们一片接一片,有出场顺序,有恰好的间隔。从树梢到树底不过七八尺,我感觉它们飞了很久,舞台足够大,时间足够长,兴致足够浓。是因为难得的阳光吗,是因为见到了熟悉的我?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妈妈任教的这所村小,操场边很显眼的这株女儿红长高了,叶长齐了,渐渐由青绿渐变为红紫。仿佛在瞬间,一棵普通的树变得令人瞩目。我和母亲都颇为欣喜,但我俩欣喜的出发点不一样,她亲手栽下的这株女儿红似乎听到了季节深处的呼唤,仿佛它就是她的另一个女儿,终于长大了。母亲说过,女儿红要长到第六年的冬天,叶子才会红起来,从此颜色不再改变,就像一个女孩长大成人的标志。奶奶接着说,这是一个吉兆。果然,第二年春天,也就是三年自然灾害结束后的第二年,母亲诞下一个女婴——我唯一的妹妹。

  当然,我还有一个作为树的妹妹——母亲种下的那株女儿红。

  以后,母亲辗转于山村学校,每到一处都要在操场旁种下一棵女儿红。它成了村小的标志,就像现在校园的旗杆一样,让一路爬坡上坎的学生远远就能望见它。它也是寂静山乡一处风景,长得并不高大却是亭亭玉立,春天晚些的时候,光光的枝干上倏地冒出小点,很快伸展出修长的叶子,有叶形的时候就呈现红色,浑身散发少女的清香。

  风不舍昼夜,山林被冷凝得不再说话的时候,那株女儿红的红叶就要演绎飘落的舞蹈了,同时也释放一个信息:后山岩坡上的那些桐子树的叶子也成熟了,同样飘飘洒洒,落满了坡地。

  捡拾桐叶令人愉快,不用母亲催逼,也不像起早贪黑去大山里去砍柴火,我们兄妹不会逃避。那些桐叶都是大人巴掌大小的,夏天里肥厚翠绿,正好包裹苞谷粑粑,现在焦枯后成了上好的燃料。即使嫌落叶不多,也不能去要摇晃树干,只能捡拾掉在树下的。仿佛树上长了无数双眼睛,生怕被生产队的社员逮住,我们的行为说好听是捡落叶,在农民眼里就是“偷”,因为我家是国家供应人口,非农民,不应该拿取这里的一草一木。我们期望瞬间风起,最好大风,然而什么也没有等来,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那时山乡人家都喊米粮不足,奇怪的是柴火也跟着奇缺,人们十分爱惜一根藤,一片叶,一枝丫,都不会丢掉。桐叶烧在灶膛里比什么都熬火,热效力高,煮青菜有菜香,闷红苕能出油。好几次,我听到了那熟悉的美妙的声音,伴随火苗跳跃,灶膛里突然“笑声”响起,如人的会心一笑,噗嗤有声,婉转而有节奏,持续好几秒。那细节,那生动,连现在万能的AI也不能复原。

  那时,往往是天刚黑就钻进被窝。我熟睡后,后山的陡岩就起风了,还夹着雪点,那些黑黄的桐叶飘落了,没有茫然,没有空寂,不怕饥饿,不怕严寒。只有风雪知道那些树叶的意志。奇怪的是没有一叶追赶一叶,一叶撞上一叶,叶子们很有耐心,不疾不徐,尽情潇洒,很是享受这个自由落体表演的快意。很快,风中止了,万物静止,万物依然各就各位。

  回到这个废弃的村小的当日夜里,我明明感到了困倦,却难以入睡,脑子里尽是那些瞬间,树叶辞别树干的瞬间,飘落触地的瞬间。我决定明天继续留在山里,好细细看看那株女儿红的模样,它落叶的完整过程。当然,我从没有看到过红叶们最为彻底地消失的那一刻。女儿红跟别的树落叶不一样,是一次性落完身上所有叶子,一片不留,大有烈女子决绝的性格。不像银杏树,槐树,梧桐,水晶葡萄,枝丫上顽强地驻留着细小而繁多的黄叶,好像树上的叶子永远落不完,会一直落下去。

  现在我们这些所谓的城市人,为什么会觉得,树叶就应该全部落在树底下草地里,飘零在小溪池畔也行,而街面行道上滞留一片也嫌?

  我曾目睹过一个场面,两位环卫女工为落叶归属竟发生了争执,其语气之较真,令我捧腹。一条不宽的小路,分隔成左右两侧的街区。树叶纷纷扬扬,兀自凌乱飘洒,不可能像伞兵定点降落,看着会落向树底,突然又改变了方向,甚至又冲天而起。最终叶子完全着地,风景画一般静止。这时,左边的朝右边的喊话,告诉那个她——地上这些多出的叶子来自对面的树。右边的回应着同样的话。这自然没法也没有人能断理,但她们手里的扫帚,未曾片刻停止挥舞,几乎是同时扫清了各自区域的落叶。

  “秋来山雨多,落叶无人扫”,古人的诗句,正逐渐成为很多城市有意识的主动选择,有的甚至最晚延续到了十二月下旬。这种落叶不扫,或者落叶缓扫,很多人说成是回归自然,可现在还能把人还给自然吗?这么做倒是让城市更有情怀。

  夜里突然就醒了,心中莫名地快乐起来。窗外又多了几分寒意,有霜好,有雪更好,正宜于看落叶,听落叶。

  时序冬至,天地一白,雪是主角,祭也主角。腊者,猎也,以祭祀。因此,冬天它不是一个季节,跟春夏秋不一样,它是“年”。冬天是季节的母亲,年在腊月里。所有深冬里的树叶,刚落下的,正在落的,准备落的,姿态都是生气勃勃的,指向的都是未来。树叶归于大地,万物归于大地,归于冬的子宫再一次孕育,开启来年,又一个新的生命周期。这时的天地间,看似寒风刺骨,万物萧条,但那些落叶和看落叶的人,彼此尊重,互相欣赏,这样浑然一体的画面,充溢了十足的暖色。

  在季节深处追随女儿红加入落叶群的,还有银杏、千层红、珙桐、白玉兰等等,正如“落红不是无情物”,落叶不是萧瑟处。相反,寒极之时,地气回升,你看,腊梅不是开了吗,枇杷树的二花也开了,红梅开过白梅紧随。梅谢了枝条就长叶了。雪落了就是雨。雨来了,草木不会酣睡了,大地将装扮一新。

  严寒的季节,植物不过是身上少了些披红挂绿而已,这没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它的根依然牢牢深扎大地。但我们,仅仅把落叶看成一种生物知识是不够的。

  冬天里,一片树叶的飘落,无论如何都属于美的事物,它不仅仅只让你看着顺眼舒服。它们飘落的过程,时间之短,空间之狭,却完美地将浪漫情怀和写实手法统一于一身。短暂的几秒里,除了克服强大的地心引力,还要躲避寒流的袭击,它们一路制造梦幻奇景,一路创作山水画国画,一路举办摄影展览,一路高歌合唱独唱皆有,一路清泉淙淙,一路行吟荒野故事。

  今天,我又坐在山林的石头上,我又端详了那株女儿红,这是母亲留下的树。若干年里,它把我看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旅者,天天都在等我的归来,等我亲眼见证它的坚守。看着它,那些记忆仿佛比树还要静止。

  对于一个远方回归的游子来说,没有长叶复落叶的树木的老家,实在是枯燥的,也是无趣的。幸而树们都还活着,虽然身上的叶子不见了,连树下的叶子也不见了,但愈发显出精气神来。

 

  作者简介:龚农,笔名斯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我在巴山听夜雨》《森林笔记》。

【编辑:陈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