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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惊涛丨花夜
2023年12月8日 18:13 来源:中新网重庆

  1

  岷江东西两源于虹桥关上游川主寺汇合后,自北向南流过汶川时,便作了上游茂县、下游都江堰的融通与传送的桥梁。雪水还是浸骨的冰冷,茂县给汶川的耳语更像是一个温暖又柔情的叮嘱:雪水太冷,注意保暖啊。

  如何保暖?

  汶川人于是以舞蹈自造热能,所以能歌善舞确乎是环境天然造就,或者更文艺地说,是天赐才情。舞罢举杯,咂酒开坛,“花夜”的重头仪式就此揭幕。

  记得数年前,第一次听闻新婚仪礼中的“花夜”之俗,就被这两个字的雅致和缠绵所吸引,以为必是由上古某位德高望重的大儒传习。洞房花烛、花轿唢呐、花好月圆,这样喜庆而纷繁的词语配得上嫁娶的吉祥和热烈,也当然,这样的“花夜”,生在儒家教化熏习的深厚土壤里,实在也是适宜。

  后来得知这婚俗竟起源于茂汶羌地,便实在是震惊了。

  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的羌人,传下“花夜”这一世代相沿的婚俗,并将情发自然地在“花夜”形成的“哭嫁”形塑成一个生命力旺盛的传统,其在文化上的功绩足以称道。

  无数次从成都或者都江堰赶往马尔康或者金川,过汶川时皆是一脚油门,看一眼就路过。心理暗示强烈,没有商务应酬和走亲访友的需要,汶川大抵只是用来路过的。

  如今,因了这传统带来的震惊,留下和客居汶川便有了充足的理由。

  从路过、停下到走进,汶川予我的缘分不早不晚,不深不浅,来得正是时候,也最迎合我这一季的观瞻需求:面对一些恶意闹房的旧式婚俗和一些盲目攀比的新式婚俗,这样遗失在民间的文明婚俗的确有着承继传统、矫正俗弊的价值。

  癸卯小雪前日,汶川县文化馆馆长罗娟来电告诉我,次日在灞州镇阿尔村恰好有一场羌族人家的婚礼。新娘家的“花夜”,是这场婚礼的高潮,欢迎并非亲友的游客参与,既是见证,也多一份祝福。当然,前提是不能随礼的。

  2

  冬天的汶川天黑得早。

  不到七点,新娘娜依家堂屋的华灯就亮堂起来,阿妈阿爸和娜依的伴娘张罗着迎接客人的酒席。中间两张并拢的八仙桌,周围摆设条凳,桌上放着咂酒和十二盘喜庆干盘子,花生、核桃、红枣、柿子、苹果、桔子、糖果等水果零食饱含圆满、吉祥、喜庆之气,更透着一种红彤彤的热烈。等客人上桌,具有羌族特色的菜肴便流水一般传上。天完全黑透,一弯新月出来,“花夜”就正式开始了。新娘娜依坐在上席,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或者新近交往但感情深厚的闺蜜依次入席,新郎接亲的人作为嘉宾也被邀请入席。

  咂酒开坛,礼敬亲朋,寒夜生起暖意。这一夜过却,便别了父母,作了人妇。阿妈万般不舍却也要舍,对娜依的千言万语只换成几句平常的叮嘱:“女儿你要孝敬公婆,善待家人,生活才会美满幸福。干活要勤快,妈妈不在身边,要自己照顾好自己,阿妈想你就来看你。”

  阿妈眼中含泪,但到底还是没有流出来。一旁的姨娘也跟着千叮咛万嘱咐,这叮咛与嘱咐,大约也是多少世代口耳相传下来,所以有舞台念白的韵律感,但声声催泪的效果却是一致的,身着红嫁衣的娜依,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

  笑着流泪,或者说哭着哭着就笑了。我能感觉,娜依的哭,既有念父母养育之恩、报答不及万一的纯孝之哭,也有“花夜”哭嫁仪式感营造氛围催生的仪礼之哭。依照羌人的传统,嫁而必哭,才是新娘深得教养的体现。亲朋邻里以为,哭得越真诚深情,越见为女的纯孝;反之,嫁而不哭,会被视作没有教养的人,成为笑柄。所以,娜依在这个“花夜”的哭,应是仪礼所需。

  娜依的哭嫁用的是羌语,罗娟馆长事后发给我翻译的文字。看得出来,世代口耳相传下来,这样的文字已经有了诗化的千锤百炼,比起母亲絮叨一般的叮嘱,更符合哭嫁的仪礼功能:

  “女儿不舍离娘亲,妈妈恩情永记心,若是想我送个信,女儿回来尽孝心!”

  哭嫁之后,是“骂嫁”,这是“花夜”盘歌的高潮部分。罗娟馆长告诉我,阿尔村有两位七十高龄的老奶奶,专司“花夜”的“哭嫁”和盘歌,她们除了代替新娘的阿爸阿妈叮嘱新娘,也和新郎家接亲的人相互“骂嫁”和对歌。“哭嫁”和“骂嫁”可以通宵达旦,但内容并不会重复,可以讲述新娘的成长经历,突出新娘的品德个性;也可以“责骂”——其实更多是提醒新郎家要善待新娘。通宵达旦的吟唱,显示出羌族老奶奶得自先辈真传的叙事功夫和语言组织能力——尽管这样“哭嫁”和“骂嫁”的文字也因着“花夜”仪礼的需要,有着程序化的编织背景,但这些吟唱所呈现出的诗意的热烈,仍让一场只以饮酒为主的“花夜”,透出了一股浓浓的文化意味。

  正如“哭嫁”并非全部真哭一样,“骂嫁”也并不是真骂。娜依的姐妹或闺蜜对新郎的迎亲队伍,发起“对歌”的邀请,只不过,这“对歌”是以“骂”的形式展开的,我看翻译后的文字,发现那骂更像是新娘家人的娇嗔:

  “我的女伴到你家,你家一定要带好,否则找你把账算……”

  “对歌”的内容,有些是“花夜”前编织好了的,但也有一些为临时组织:

  新郎接亲的一方:“这首盘歌谁来解哟——什么弯弯天边转?”

  接亲姑娘答:“这首盘歌我来解,月亮弯弯天边转。”

  今夜的月,真是应景,不仅弯弯,还透亮,看得到群山影影绰绰的轮廓。

  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起刘三姐的对歌,那是另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也是另一种伟大而生生不息的文化传统:

  “什么结果抱娘颈,什么结果一条心,什么结果抱梳子,什么结果披鱼鳞。”

  “木瓜结果抱娘颈,香蕉结果一条心,柚子结果抱梳子,菠萝结果披鱼鳞。”

  不必说“异曲同工”,也不必说取长补短。刘三姐未必知道汶川“花夜”的盘歌,羌族的新嫁娘也未必对刘三姐的对歌耳熟能详。但隔着广西壮族和蜀地羌族的时空,文化的交流和共鸣如同江水奔流,不择地而出,大有“凡饮水处,皆能歌柳词”的意味。

  “蜂酿花蜜比蜜甜,阿哥阿妹心相连。杨柳风吹叶子多呀,阿妹真心念阿哥,阿哥耶,阿哥耶!扁担上面能跑马呀,丝线溜索能过河。”

  次日的接亲和拜堂礼,新娘娜依和新郎还有一段爱情忠贞、共同创造幸福生活的表白。释比(羌族中最权威的文化人和知识集成者,主持祭祀礼仪婚丧嫁娶等活动)在宣布礼成前,也有一段祝福的话语,虽不是对歌,但诗化了的语言,和“花夜”上“哭嫁”和“骂嫁”的语言,一样动听,可算“花夜”的余韵:

  “东边一朵紫云开,西边一朵紫云来。两朵紫云来相会,迎接新人进门来。”

  由此不难看出羌人对“花夜”的重视,乃在接亲和拜堂之上。新郎家的“男花夜”虽也是传统,但在周边寨子乡邻们看来,他们更期待新娘家的“女花夜”。也因此,羌人期待的“花夜”,便多指“女花夜”。

  我由是又想起了我们家乡的“十四夜”。那个在正月十五元宵夜前,全家老小一起出动掌“蛴蟆灯”送瘟神的民俗。新年的高潮不在元宵夜,而在“十四夜”,所以,我们盼新年,不是盼初一,也不是盼元宵夜,而是“十四夜”——羌人婚礼的高潮,不在红烛高烧的拜堂夜,而在辞别父母、奔向新生活的“花夜”。

  “十四夜,送蛴蟆。蛴蟆公,蛴蟆婆,把你蛴蟆送下河!”

  不是两两对歌,而是众口吟唱,但它就这样长在我记忆深处,永生不忘。

  我问罗娟:你嫁的时候“哭嫁”了吗?

  她说:当然哭了,哭嫁的词现在都记得!

  当刘三姐的对歌高潮渐降,当“十四夜”送蛴蟆的众口吟唱依稀响起,我便知道,是该汶川“花夜”“盘歌”的声音嘹亮起来了。

  3

  岷江离开汶川,以更广阔奔腾的气势奔向下游都江堰。

  这里,是面向人口更稠密、文化更多元富集的成都平原的第一站。我猜想,汶川给都江堰的叮嘱,除了提醒雪水太冷、各宜珍摄之外,还有善治善用、泽被苍生的警醒。

  从大禹父子到李冰,再到文翁、诸葛亮、高俭、章仇兼琼等人,善治善用,治用相佐,治理永为使用的基础。

  这是政治民生功业,是水的宏大叙事。

  还有一个叮嘱放在了最后,看似无关紧要,像是附带提及,实则是最郑重的强调;看似和水文化无关,深究细思,却也明白,其中点点滴滴,丝丝缕缕,仍是水文化的内在肌理:

  婚嫁之俗,花夜哭嫁,需顺水推舟、广为衍绎,免使其泯灭消散!

  其实,哪里需要汶川的叮嘱,又何须汶川来叮嘱!世代往来,上游与下游之间,早就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都江堰男娶汶川女,或者汶川男娶都江堰女,花夜之俗,哭嫁之音,都江堰已是不学而至。

  文化的衍绎实在是不输政治民生,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不知起于何时,“花夜”之俗,就此从都江堰如水浸润,一而至郫都,再而至邛崃、崇州、大邑,三而至温江、新津……岷江水过处,必有“花夜”之俗和“哭嫁”之声。而哭嫁歌词的演绎,则在茂汶羌语的基础上,各自开出了绚丽的新花——汉民族对羌族文化的消化和改造,与其说是传承,不如说是因地制宜的革新。

  母亲对女儿的叮嘱、女儿对母亲的感恩牵挂,伴娘团对接亲队的“骂”,是这演绎里不变的主题。

  起既不知,终必可料。“花夜”之俗,应是绵绵衍绎,绝无终日的,那是另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江。

  作者简介:庞惊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钱学(钱锺书)研究学者,蜀山书院山长。出版有《啃钱齿余录》《钱钟书与天府学人》《青山流水读书声》等著作,部分作品分别获得首届嘉陵江文学奖、王光祈文艺奖、川观文学奖等,现为成都传媒集团成都时代出版社副总编辑。

【编辑:黄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