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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莙丨与美好同在
2022年10月29日 09:19 来源:中新网重庆

  去年暮春,护送妈妈来到距城区7.5公里的东升。

  距祖屋两三里的那片山岭,已被老天爷的绿颜料泼了个透湿,我的八旬祖母和百岁祖父,皆长眠于此。

  小时候,爸爸在部队,祖母进城帮着照看我们,祖母身材高大,身板硬朗,活脱脱一北方大嫂。那时正是物资稀缺年代,而糖果厂(那时叫糖酱厂)香辣皆有,于是夜幕降临后,门前一排围墙上,时有黑黢黢的脑袋四处张望。祖母一声断喝:“哪个?”直教人汗毛倒立,心脏猛地缩紧。然后,又冲围墙处喊道:“来嘛,菜剥刀等到!”她的嗓门与她的个头和泼辣的性格很是匹配,就算把人从墙头上震下来,摔个四脚朝天也不稀奇。家中本尽是妇孺,安全系数在低处徘徊,但有了祖母的加入,心中顿时踏实许多。

  糖果厂的人都说妈妈像祖母的女儿,祖母幸福地笑着,还总是不忘补充一句,比女儿还细。可不是,妈妈给祖母洗里里外外的衣服,去伙食团打饭时遇上祖母爱吃的,就要多打一份。祖母有一双解放脚,裹过又放了的畸形脚,十个脚趾,有一半躲在脚掌下,难看且不说,还吓人,我们都不敢细看。可就是这样的一双脚,被妈妈握在手里,剪脚指甲呢。

  祖母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回东升去了,但不时会带着自家出的土特产进城。一落座,婆媳二人久别重逢,便叽叽呱呱地摆起了龙门阵。

  祖父有一副音韵宏亮而悠长的洪钟大嗓,还没进屋,一口洪钟早已当当敲响,加之喜欢甜食,所以每次到家里来,妈妈都要给他端上白糖开水,偶尔会撕一封米花糖,冲上一碗炒米糖开水,以润祖父嗓子。祖父开朗健谈,从天文地理到鸡毛蒜皮,话一起头,就如那江水一般,滚滚而来。妈妈无疑是最忠实的听众,即便在厨房忙活,也要不时走出来,哦哦几声。祖母去世后,我们去东升乡下的次数更多了,祖父牙齿不好,妈妈除了买些软糯甜食外,每次必去菜市场绞几斤肉,买一联豆腐,做烂肉豆腐和丸子汤。吃过饭后,院坝子坐下,又接着听祖父用他那口“洪钟”,敲打起他的鸡,他的羊,他忠诚的老伙计阿黄。

  那一天,妈妈和我的祖父祖母——她当亲妈亲爸一样的两位老人团聚,没摆完的龙门阵、没喝够的糖开水,自此继续。

  妈妈喜欢热闹,而山岭,正是一个闹哄哄的地方。

  鸟儿无疑是最闹腾的一群活跃分子。聊天的,你一句我一句很自在很轻松;斗嘴的,你一句我十句分外激动;拉琴练嗓的,“唷嘀唷嘀”,饮山间清露长大的嗓子,把每一首曲,每一支歌,都演绎得清亮而悠扬……无论在空中,还是在枝头,一张张小嘴都不停开合,不肯歇着。

  家里养过很多只鸟,牡丹鹦鹉、虎皮鹦鹉、文鸟,还有养好伤后放归山林的白头翁,它们名义上都归属于我的女儿,只是喂养、洗澡、隔几天的大扫除等所有活计,都归属于我的妈妈。两只虎皮鹦鹉,小蓝和小黄,已被妈妈呵护五年了,妈妈一走近鸟笼,二鸟便兴奋地扑过来,发出撒娇的叫声并轻啄她的手。我不懂鸟语,可我听到它们喊的,分明就是“婆婆,婆婆”。我试过好多次,蹲在鸟笼边逗它们,却连正眼都没得到一个。妈妈一有空就会唤着它们各自的名字,带它们去楼下的花园。花园里,蔷薇、栀子、黄桷兰、茉莉、桂花、蜡梅花……一年四季,芬芳不断。在花香里和鸟儿们待一起,走会儿路,说会儿话,是属于妈妈的幸福小日子。

  妈妈走后,小黄和小蓝,带着它们的婆婆留给它们的爱,被我一位爱鸟的朋友接走。现在,妈妈可与满山岭的雀鸟们扯扯闲篇儿,聆听它们演奏的天籁。

  草木也不闲着。野桃树挂满了果实,指头大的果子,青绿而青涩,是初生的牛犊,攥紧了拳头,嗬嗬嗬地加油,嗖嗖嗖地蹿个子。结果有结果的声音,花开花谢有花开花谢的声音,开枝散叶有开枝散叶的声音,这些声音是细碎的,也是厚沉的,是零散的,也是密集的,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又向很远的地方传开去,绵延不绝。不管你听与不听,听得见还是听不见,草木们都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浩瀚绿海中,攀援的金樱子花掀起了起伏的白浪,而最耀眼的,是同属蔷薇科的刺梨子花,那一朵又一朵的红,一团又一团的红,一片又一片的红,就那么兜头而来,撞击得人心,重重一个趔趄。小时候最喜欢蔷薇科的花,先不说玫瑰,就是人家院墙上的蔷薇,田坎上的一朵刺梨子花,都可换得我惊喜莫名的表情。认识刺梨子花得有四十年了吧,但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低矮的刺梨子拥有了树的高度,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刺梨子花,铺展在山野。

  之前,因为与板栗的样子差不多,都长得像刺猬,所以刺梨子被我想当然地称为刺栗子。后来才知道,原是这样一个散发着果香的名字。

  春末到初夏,点缀着田野的野花,也曾经绽放在我的文字里。

  一篇是《野花们》:蔷薇科的刺梨子花,婴儿手掌大小,玫红、粉红或大红的花瓣,金黄的蕊,在野花中,绝对算得上大个子,也绝对算得上大美人了。有着一张张红红的圆脸蛋,像穿玫红、粉红或大红雪纺裙装的女子,摇曳在春风里。

  一篇是《一只蜜蜂对一朵花的追逐》:此刻,一朵山野间朴素的花被一只蜜蜂追逐着,它打动了一只蜜蜂,然后,它们一起打动了我。四月的阳光洒下来,天地间一派清明。我举着这枝刺梨子花和伏身在花朵里的小蜜蜂,很慢很慢地走着,我怕惊扰了一个美好的梦。可是小蜜蜂仍会随着花枝的颤动而不时飞起,于是,我停下了脚步,把刺梨子花插在了路旁,把一朵玫红色的轻云留给了一只小小的蜜蜂。这是它安妥灵魂的地方。我怎能打扰一个生命对美丽和洁净的向往?

  在灵魂安妥的地方。我看见,无数玫红色的轻云泊在一处,无数美丽和洁净的生命挤挤挨挨着,仿佛在咬着耳朵,仿佛在说,来了一个喜爱花草的婆婆。

  不错,妈妈喜爱花草,每年栀子花开的季节,餐桌上的小花瓶里,都有一束羊脂玉似的栀子,一家人就着满屋花香,吃饭喝汤。妈妈买的,从四月底到六月初,从未断过。我上班早出晚归,难逢栀子,所以桌上每有新花,妈妈就要我拿走几朵,放枕头上,夜夜有馨香好梦作伴。

  这样那样的香花是妈妈的挚爱。黄桷兰含苞时,她会买回用白线连起来的花串,一人一串,别在衣襟处,走到哪儿,阵阵幽香就跟随到哪儿;茉莉花盛开时 ,洁白的小朵儿就像是奉妈妈之命,尽心为家人制造丝丝缕缕的茉莉花茶味的香气。

  如今,妈妈回归山野已经一年,她身边的树又撑起了一山绿荫,枕着的青草又铺起了一地绿毯,郁郁芊芊。

  雀鸟依然是山岭最活跃的野孩子,山泉林露濯洗过的金嗓子,被这个季节染成了绿色,碧绿的绿,墨绿的绿,一开口,山岭就回荡起更为浓酽的绿,更为深邃的绿。

  鸟语,花香,淡淡清香的金樱子花又开了,开得哪儿哪儿都是,洁白、莹润、细细碎碎的花,是山岭最清秀的女孩子。

  刺梨子花,那些大朵大朵的野花,织成的红红粉粉、缥缥缈缈的云,或霞,或雾,或烟,一年之后,再一次成片成片地围拢过来,又成片成片地蔓延开去。因为妈妈,我把刺梨子花的前世今生访了个遍。刺梨子花也叫缫丝花,因花开时节正是乡村里煮茧缫丝的时候。与劳动相连,多么接地气的名字。刺梨子花的花语是多么美好的花语。我的妈妈,我最亲爱的母亲,与美好同在。

  整整一年过去,上一个暮春化为落英的我的母亲,已化作滋养生命的春泥。

  肉体的生命终将消失,但爱永恒,爱,生生不息。

 

  作者简介:杨莙,重庆市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现就职于潼南区发改委。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星火》《散文海外版》《青年作家》《绿风》等。

【编辑:陈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