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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克丨在莲雾峰读苏东坡和日月星辰
2022年10月29日 09:17 来源:中新网重庆

  那天上午有没有起雾,已经无从考证,但心情大好的苏轼一定去了平都山,这个是有历史记载的。

  这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幸运。

  不然的话,丰都名山是不是能够像而今眼目下这样远近闻名,恐怕就是另一说。

  公元1059年农历10月,苏东坡因公出差,带着老爸苏洵老弟苏辙并家眷从成都出发去汴京,途中经过重庆的丰都县。

  那天上午,一大家人兴致勃勃登上了当时的平都山,苏东坡得诗《题平都山》《仙都山鹿》等五首,其中《题平都山》有一句唤作“平都天下古名山,自信山中岁月闲”,为时人传诵。慢慢的,后人干脆就把平都山改叫名山,这也是我们今天所熟知的丰都名山的由来。

  令人感慨的古今佳话大抵如此,看似偶然得之,实则冥冥之中总有因缘际会如斯。

  不过问题就出在苏东坡离开丰都之后,他老先生后悔了。

  苏东坡在丰都那几天虽然上了海拔288米的平都山,登顶了双桂山,却居然没有去50多公里之外更高的一个山峰走一走,看一看。

  那个山峰叫莲雾峰,海拔2009米,最大的看点,就是雾多。

  莲雾峰的雾,不是一般山里面的那种雾。

  莲雾峰的雾浓淡相宜,辗转腾挪外带玲珑剔透,总之雾得很别致很奇巧,这个后来再说。

  往事并不如烟,说回当年那些年纷纷后悔的大咖。

  其实还不只是苏东坡,还有比苏东坡更早到了丰都的李商隐,还有后来的范成大,还有陆游,反正好多人,随便一个名字都是华夏苍穹之上的星辰。他们到了丰都之后,都无一例外都上了名山,都留下了让后人仰望的诗篇。但另外一个无一例外就是,他们都后悔过,后悔没有去朝拜身后更高的那座峰,那座云里雾里的莲雾峰。

  年代虽然久远了些,但不影响分辨率,那些年的大咖,哪一个都仙风道骨。如果再登临莲雾峰的话,他们给后世留下的诗篇,那不是多一篇少一篇的问题,那一定是于万古雄秀之外挺身而出的粲花之论。

  不知道该如何来描述他们后悔的神态,那里面一定有沮丧,有叹息,有云雾一般深远的自责。

  当然,也许他们并没有后悔过,因为当时莲雾峰还不出名。

  毕竟后悔这个情景,是我猜的。

  1000年以后,丰都的群山之中,一个负氧离子极其丰满的清晨,我和朋友们向莲雾峰出发。

  接近山顶,莲雾峰的迷雾如泣如诉,好像是对苏东坡远去的身影喟叹不已,又好像是在对登上山岭的每一位游者絮絮叨叨,它的样儿婉约,柔顺,它的每一层气息缓慢而丝滑。

  来到莲雾峰的下面,我们和峰顶咫尺之遥。

  我们站立的地方,有一个很数据化的名字,叫1958观景台。

  实际上就是在说,此地的海拔为1958米。对于大山而言,这是一个妙龄的地带,在绝对高度上有点含苞欲放的意思。

  人在氛围中,忽然就觉得时间也可以是蜿蜒的,缓和的,时间可以把自己的脚步放得慢了又慢。时间已经不是时间,时间是一段柔情,为的就是让人能够在仿佛凝结的伫望中,把莲雾峰最顶端的那一枚草叶,连同叶片上含着光芒的露珠,都收入囊中。

  也许莲雾峰天生就是拿给人仰望的,只需要一个眼神相对,就双向奔赴了,它的平淡和神奇,居然能够翻开我们驿动的心。

  更准确地说,其实是莲雾峰的层层浓雾,让我们心里头一颤一颤的。

  莲雾峰倒是跟别处的山峰无异,但莲雾峰的云雾,却是我所见最奇谲的一种。那个时候,眼睛里面的莲雾峰为铺天盖地的浓雾弥漫,只露出峰巅的青翠,也正因为雾色苍茫,莲雾峰才获得了一种绝世而独立的超尘脱俗,它不枝不蔓,不卑不亢,让你每望一眼,内心都犹如得了一回清洗。

  莲雾峰的雾,飘飘摇摇,大片大片的,一层紧撵一层,那些缭绕无际的,云海一般的,大起大落的白雾,在微风中幻觉一般的流动。

  那是浓得化不开的雾,层层叠叠的洇染开来,只要有空间,就有它们身段的风情万种。它们丰满而娇弱,高贵而深远,它就在你的面前摇曳,却又行踪不定,若有若无。你一伸手,似乎就可以捧一大把在手心里头,但眨眼间,它又远在天边。

  那种景象实在神奇,神奇到你都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表达惊讶。

  莲雾峰的雾好像是从传说中走过来的,来得快,散得缓,浑身的洒脱,无比的飘逸,一铺开就是那种波澜壮阔的气象,即使你看见的只是一道山崖的缝隙,照样有它如同苍穹一般的雄浑,就是那种精气神,那种逼似生命形态的轻灵与充沛。所以我后来发现,当时所有人都是目不转睛的,陶醉的,放松的,好像正在目睹群山喷薄而出的柔情蜜意,那样的意境,就像一个人在上山的时候,刚好与拂面而来的滋润久别重逢。

  然而关于莲雾峰的雾,还有让我们吃惊的,还有令我们始料不及的,还有它变幻莫测的——我们第一次听说,莲雾峰的云雾,一年四季都看得到,春夏秋冬,在湿漉漉的早晨或者落霞迷离的黄昏,同样有风起云涌,有它的浩淼如烟。

  甚至更玄幻的是,在赤日炎炎似火烧的盛夏,一天之内,莲雾峰居然可以让春夏秋冬的四个季节滚动播出,无缝衔接,你简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莲雾峰的雾已经不只是一道风景带给我们的看不够,也不只是一个人越过了崎岖的山路,之后来到山顶,那一点点快意。

  站在莲雾峰下,我们才会自问:雾是什么?

  顷刻,答案将顺流而下。原来雾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内心,甚至就是情怀,有时候很飘渺,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甚至就是密布在漫山遍野之上的生命的意象。

  我们能够看见的陡峭,一定是从云雾中突出重围的,否则陡峭会显得干枯,变得瘦骨嶙峋,毫无让我们心惊胆战并且仰视的那种粗犷与险峻。此时此刻,看到如此浓厚的云端,我们才忽然懂得,原来高耸入云是所有高峰毕生的追求,每分每秒,每一个云蒸霞蔚的片刻,莫不如此。

  你的眼前,因为看不透所以读不完,从而生动得不可方物。好风景往往就在你的前面,而你最先看见的以为只是深渊,茫茫无边的,混沌不清的,深渊。你后来才明白,那只是铺垫。

  站在连雾峰下,你完全不必怀疑人生,因为你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都活生生的还原在你面前,完全就是披肝沥胆的憨厚,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也没有遮拦。

  那个时候你才明白,比山峰更高的,是云雾。

  因为有了云雾,高山才真正的找到了巍峨。

  唯一能够超越云雾的,是心里面的仰望。

  这一次是在秋天,我们到丰都的南天湖,去寻找一些人间烟火。

  当时只知道南天湖的大名,知道南天湖在 2018年被评为“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在2019年被评为“全国森林康养基地示范建设单位",并且稍早的时候,南天湖作为重庆生态休闲旅游度假胜地的美名,已经占据了很多人心目中的头版头条。

  重庆境内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高山湖泊,一个叫南天湖的湖,连同它的名字,就像是从月亮上面滴落下来的。

  在南天湖那片清洌的原始森林中,到处都是高山湿地,那些绿草如茵的山岭上,适合存放所有的遐想。

  当我们慢慢走过蜿蜒的草坪绿洲,不经意朝山坡下一瞥,武陵山区罕见的高山喀斯特湖泊就在眼前,雪亮如同巨幅的镜片。的确,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湖面如镜,就是那种正在荡漾微波的巨大的一面镜子,那里面反射出山林的寂静,还有清晨悄悄滑过的烟岚。

  我们是为南天湖而来的,站在海拔1750米的湖畔,远古的声音若隐若现。

  南天湖啊南天湖,果然诚不我欺!

  距今2500万年前,一场洋洋洒洒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成就了独一无二的南天湖,这个波光粼粼的湖泊,这个高山上的南方喀斯特湖泊,一出手就惊艳,以它绝妙的山地高度和月光般的皎洁,投映出无数美丽动人的神话传说。

  至于莲雾峰,就像是突然撞入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莲雾峰,没有注意到行程里面是不是有安排,记忆里面也没有存盘,反正本来确实不知道,丰都还有个如此叫人神魂颠倒的山峰,并且名字也好听得飘飘欲仙。

  传说大致上是这样讲述的:玉皇大帝在巡游的途中喜欢上了丰都的这片山林之地,他抬眼一望,朝南那边有两座山峰特别峻峭,其中一座跟自己的容貌酷似,于是赐名“玉皇峰”;另外一座山峰,四围终日云雾升腾,犹如祥云绕莲花,于是赐名“莲雾峰”;两座山峰之下有一道穿越峭壁的窄缝,形如一扇惟妙惟肖的山门,玉帝大喜,于是金口玉言赐名“南天门”。

  传说当然是神性的,但神话与传说从来都交给好山好水,正如南天湖,正如莲雾峰。

  其实无论是在南天湖的峰峦,还是在别处的山巅,深山老林无数,道理却都有一样的归途。湖面的碧波之外,从来都有意料之外的东西会停顿在尖叫之中,这才是来自于密林的禅意,当然也是规律。我们要寻找的,就是那样的风骨神相,那种趣味,那是心心念念又兜兜转转,然后妙手偶得的心灵的体验。

  我们走过南天湖青菁的天堂谷草地,走过小雨中的梦月湖回廊。

  在连雾峰出现之前,我们的惊叹,就已经起伏如层峦叠嶂的群峰。

  南天湖好是好,但让我内心忍不住回漩的、久久凝视的那一种高远,确确实实是雾,是莲雾峰宽广而豪迈的雾。

  该特别提到一条小路,那是通往南天门的崎岖山道,两旁是各种古朴的树木,原始丛林的虬劲历历在目,让人仿佛化身在沧桑的往日时光。水杉,大叶青冈,水栗子树,它们苔痕斑驳,岁月的老迈就藏在那些黯淡的树纹之中。而看点就在于,浓雾居然可以穿流在林间,一泓一泓的,一团一团的,朦朦胧胧,贴了身来蔓延,突然就感觉树里树外处处都是仙气。

  出了林子,看到连雾峰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安静了,安静得只剩下仰望。

  其实那天我们并没有登顶连雾峰,但我们和连雾峰的距离,也就伸手都可以拿捏的那么近,近到嘴里呼出的一口气息,立刻就融化到连雾峰的浓雾之中,就是那么近在咫尺。

  那天早晨,我们只是出神地望着连雾峰看。也可能,我们是想把爬上峰顶的各种各样的惊喜,留给下一次,留给遥远的以后,留给无需去猜测的未知。

  好东西不可占尽,有些时候,悠着点好。

  逢山开路,见雾说雾。人生其实就是一场雾中行,无论你是在山谷,还是在巅峰,何处没有迷雾?雾是不是散了,云是不是开了,大可不必等到晴日,你心里头有明媚,那么所有的雾都是通透的。就像嬉皮笑脸的苏东坡之所谓,就是那个意思:“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看到莲雾峰,我确实就没来由的想到苏东坡,想到李商隐,想到范成大,想到陆游,想到头顶上的日月星辰。如果当年他们也到了莲雾峰下,他们的眼睛里面,该是如何的熠熠闪光呢?

  我们的视线,慢慢离开莲雾峰。

  下到山麓,回望莲雾峰的时候,竟开始若有所思。

  相比于绝壁万丈的山峰,其实云雾才是陡峭的,才是锐利的,才是磅礴的;你以为云雾是漫不经心的,松垮垮的,没有方向的,那就错了;我们通常只看见云雾的柔软,而忽略了它攀援所有高峰时的那种决绝和雄才大略,那种强韧的力量,而正是那种与生俱来的蛮荒与浑厚,支起了日月星辰,给了连绵的群山以永恒的气象。

  云雾其实是有魂魄的,纤毫毕现,就像莲雾峰的云雾。

  沉沉的云雾,依然笼罩莲雾峰,在莲雾峰的上面和下面,左面和右面,前面和后面,无边无际的荡漾。

 

  作者简介:常克,知名作家,重庆市散文学会副会长。1982年起发表文学作品,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三张脸》,散文集《外婆的秘诀》,短篇小说《老虎来了》,中篇小说《罗布泊的枪声》,散文《被打湿的喀斯特》《一座城市的情深意长》等。

【编辑:陈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