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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不寒丨燕子的黄昏
2022年09月16日 10:19 来源:中新网重庆

  眼前是摩天大厦。蓝的玻璃和白的墙面上,都涂上了一层橘黄色。

  燕子妈妈站在路灯上,无可奈何地抖抖翅膀,不知道如何是好。太阳要落下去了,薄薄的寒冷从远处侵来,它该到哪里去呢?

  这是桃花和李花都落尽了的五月。春天要走了,夏天又还没有来。往年这个时候,燕子妈妈一家早就把那个老巢修得焕然一新,步入幸福安稳的小康生活了。一天天只等着日头高高升起,便去广阔天地间辛勤劳作,换来一日三餐,也换来一种健康又明朗的生活。等到把子女都送往蓝天,树叶就开始用凋落的仪式,来迎接秋天。那时候,她又要准备和自己的爱人,哦不,和自己的爱鸟去往生长着椰子和棕榈树的南方了。

  但现在,芍药绽放了,槐花也星星点点了,燕子妈妈甚至闻到了栀子花开的甜熟气息。这种香味从鲜花店云雾似的飘出来,却并不让她感到心旷神怡,反而让她想到自己和燕子爸爸在这里的落魄处境。看看鲜花店外,笼子里的鹦鹉吧。那些色彩鲜艳吊儿郎当的鹦鹉住得多体面!

  她突然想到人类常常说的一句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狗有狗的生活,燕子有燕子的梦想。燕子的梦想是蓝天,但燕子还有个跟狗一样的梦想,那就是要一个窝,一个小而温暖的家。燕子妈妈觉得这个梦想完全是合理的,是符合自然法则的,可是现在呢,这竟然成了一个奢求。

  燕子妈妈记得,这七八年来,每个春天,她和她的爱鸟从南方归来,这个名叫东厢镇的地方,总有半个小窝等着它们。自从和燕子爸爸相识,它们就一起,在一户老农家青瓦和木椽做的屋檐下,搭建起了一个漂亮小窝。每次归来时候,这个小窝总是只剩下一半的结构,看起来像是烂尾楼一样,让它想起去年秋天离开时那些凋零的树叶。

  但这半个家就是希望的原点。它们将以此为凭借,并在对往年经验的总结中,建造出一个更加舒适的小窝。燕子爸爸在所有的燕子中,显得尤其勤劳而矫健。它在池塘边、树林里和田埂上,衔来草根、树枝和黏土,修补着旧家。燕子妈妈也跟着飞来飞去,还负责小窝的装饰工作。一点一滴,一丝一缕,在它们的辛勤劳作下,往往在第三个日落前,一个新家就悄然诞生了。

  它们俩会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盘旋着,欣赏自己伟大成果。它们知道周围的鸟邻居们心里的羡慕嫉妒和无法启齿的恨。这个半圆锥状的鸟巢美观、稳固而安全,雨淋不到,风吹不坏,什么长蛇和老鼠都无法袭击。最最重要的是,小燕子们,可以在这里无忧无虑地成长啦。

  那个常年在屋檐下纳鞋底的老婆婆,听见它们轻灵欢快的叫声,一如既往地抬头来看它们的杰作,笑着感慨:“又一年咯,又一年的好日子哟!”燕子妈妈在心里算一算,老婆婆这句话,说了得有七八遍了吧?春天永远都在,岁月却在永不回头地流逝着。傍晚时分,燕子妈妈总是从小窝里往下看。老婆婆和她的老伴,以及那些总爱来这里谈天的老人,他们的头发无不在一夜又一夜的月光里,染上一层又一层的银灰色。

  想起那个老婆婆,燕子妈妈不由得悲伤地轻轻唤了一声。轻轻的啼唤声被马路上汽车的鸣笛淹没了,又好像是给城市的晚风吹散了,连它自己也没有听清。

  然而,眼前的黄昏逼得更近了。夕阳像是债主一样,在大地上收回它的金箔。楼面上的橘黄色里,渗进了灰暗的色调。突然,玻璃中一道影子,箭一样射来,燕子妈妈侧头一看,原来是去勘探筑巢位置的燕子爸爸来了。燕子爸爸一言不发,燕子妈妈明白,它还是没有在这座城市里找到合适的筑巢的地方。

  今年春天,它们和往年一样,朝着记忆中的东厢村,风雨无阻地跋涉。然而到了地方,一切却都改变了模样。尤其是那个屋檐下的旧家,连半个都不剩了。事实上,就连那个屋檐,都已经消失了踪迹。东厢村留给它们的,除了一堆断壁残垣,就是容貌森严的钢筋和水泥。老婆婆那句“又一年咯,又一年的好日子哟”再也听不见了。这里有的只是建筑工地上,大型机器的轰鸣声。声音像是钢铁怪兽的吼叫,赶走了周围的所有鸟类。

  这里看不见半根鸟的羽毛。

  幸好,它们工地的外围,看见一排整齐的矮房子,有着薄薄的屋檐。燕子爸爸带着燕子妈妈,飞过轰鸣的钢铁怪兽,去那里碰碰运气。建筑工人住的临时板房,用泡沫裹着钢板,比花岗岩还要冰冷,还要光滑。更麻烦的,是建筑材料的问题。以往取黏土的水塘,取草木的山林和田地,早已经被碎石、水泥和钢铁送上了西天。它们不得不飞往更远的山野,去找寻筑巢的材料。

  每次从记忆中的旧家上飞过时,燕子妈妈都会想起那个慈祥的老婆婆。她去哪里了呢?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一只燕子知道。

  值得欣慰的是,在第五个日头上,新家终于筑好了。这个小窝看起来虽然有些潦草,半圆锥的形态,也有点点歪斜。但燕子妈妈明白生活充满了意外,在它的憧憬中,这依然不失为“好日子”的起点。

  日子是过得不同了。触目所见的风景不一样了。空中蚊蝇,地上的蚂蚱,都躲去了爪哇国,捕食变得很不容易。至于住在临时板房里的男人们,在门口进进出出,却并没有像纳鞋底的老婆婆一样,理会它们的存在。聪明的燕子妈妈慢慢明白了,住在低矮房子里的人,原来是在这里建造高大房屋。看来,人类的住房问题,和燕子的一样严峻。

  然而燕子妈妈没有想到的是,那些楼房分明还没有建好,住铁皮房子的人们,却要去下一个地方了。正当它能感受到肚子里有了燕宝宝时,工人们开始拆毁临时板房了。一天下午,当它和燕子爸爸觅完食回来时,看见人们纷纷从板房中撤出,搬出了一箱复一麻袋的东西。后来啊,就有人开始拆房子了。它们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却一筹莫展。房屋一方一方地倒下,直到最后只剩下漫空的烟尘,和满地的巨大钢板。

  燕子巢仍然牢固的粘在钢板上,有人用一根木棍把它戳了下来。燕子爸爸无奈地啼叫了几声,用嘴啄了啄燕子妈妈的脑袋。它们焦急地在空中盘桓,直到最后一块泥土被人清理掉,不剩半点巢的痕迹。那一夜,它们在散发着洋灰味的水泥楼中度过。第二天,它们不得不去找更坚固的房屋来建造自己的家园。然而,这些年,东厢村早已经被城市包围了。

  这样,它们一头撞进了这个近年来拔地而起的城市。这里大厦林立,这里千家万户,却没有一个可以给他们造窝的屋檐。这已经是第三天了,黄昏低低地压下来,夜色已经跳上了地平线。突然,背后“吱呀——”一声。它们站立的窗台边,玻璃门被谁陡然推开了。玻璃折射出闪烁的霓虹光线,金属摩擦发出刺耳声音,吓得燕子爸爸和燕子妈妈张翅而逃。

  那一刻,它们无比想念那个安住了多年的旧家。

  它们飞向高空,在夜色里飞向远处。它们决心在燕子妈妈产子之前,找到一个有木椽和青瓦檐的村落。然而它们不知道的是,那样的村落,正在这片土地上一点点消失,像是一曲逐渐淡出耳际的音乐,老人头上的青丝。

 

  作者简介:杨不寒,本名杨雅,生于1996年,重庆奉节人,系在读博士生,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社“十大校园诗人”获得者。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同时写作小说、诗歌及评论等。

【编辑:陈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