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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不寒:悲秋或三峡往事
2022年07月28日 10:33 来源:中新网重庆

  庚子年晚秋,我带着创作计划,回到三峡地区。我曾因了这里的一点山灵水秀,走上文学之路,去往遥远的山城重庆求学,日日研治小说诗歌,以为立身之道。这是我人生的一点缥缈线索,于我的创作并无甚关系,姑且按下不表。如今,我的小说虽还散乱于脑海,但也无妨把我的旅途记载下来。

  且让我们说回三峡。在三峡,一年中最好的天,首推秋天。近年来,这里冬日尤其林寒涧肃,夏日尤其暑气逼人。春天倒还不错,山上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更难得的是这里有好脐橙,春日里,江边的小城市满街满巷橙花飘香,让人心旌摇摇如醉。但与秋日的风姿相比,这些都算不上什么。三峡的秋,是古有盛名的,在宋玉和杜甫的诗句里都曾亮相。我选择在秋天回三峡,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但实话说来,最重要的还是秋日的峡江,不冷不热,天气正好。然而到了三峡,又总还是想起一些“摇落深知宋玉悲”这样的话来,愉悦中,也不免有些感慨。

  大多数中国人,知道三峡,或许并不是因为北魏尚书郎郦道元所写的《水经注》,也不是因为某些动人诗句。比如,有人知道“除却巫山不是云”或“云雨巫山枉断肠”,却也并不知道所谓巫山者,正是位于长江三峡的中段。我在一个距离长江大约五十多公里路的小镇长大。三峡移民蓄水工程开展的时日,处身边远的我,心智和见闻都还不足以对其有所了解。等我长大后,要进县城念书,从一辆破烂的大巴车走下来时,所见的已经是一派高峡平湖的样子了。

  当时我并不感到有什么遗憾。从小地方乍入县城,只觉得满眼五光十色。宽的马路,高的楼,扑面而来。然而毕竟一日日对县城谙熟起来,并且在书中培养了一点好古的趣味,读到了一点有关脚下这座县城的历史,以及放眼可见处的那一段江水被截断又放行的命运。于是一种被错置的乡愁就深深埋在了心底,如同一些建筑和草木,被深深淹埋在了水底一样。心底的种子如今破土而出,要用一支笔,把花朵和果实都结在纸上。这样,我抱着一点过时的沉重幻梦,往峡江水底下沉,企图打捞起一角历史,一段故事,一些欢笑和眼泪,一些业已被遗忘的人生样式。

  我这次去三峡考察,选择了长途客车。我首先到达的是生活了六年的奉节县城。我曾经以这里为背景,以小说的方式,用四万字篇幅,铺陈出一曲三峡移民中的哀歌。那些文字帮助我亲近了这片与中国其他地方都迥然不同的风土,甚至鼓励了我以之为开端,把自己和三峡的关系,像植物的生长一样茂盛地发展下去。

  所以我回到三峡,实际上是想四处走一走,听一听,看一看,期冀在材料和感官两方面都能有所收获。

  还没下汽车,便可以看见那一脉峡江了。江水已经褪去了洪水般的浑黄色,远看绿如翡翠,滑如丝带。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我常常和朋友坐在江边喝坝坝茶,也喝夜啤酒。就在一张江边的小小茶桌上,曾经有一个退休了的中老年作家告诉我说,哎,九十年代的故事,三峡蓄水的故事,多着呢。我永远忘不了,他给我讲到的他所见证的往事。现在我又走到江边,想用追忆来唤起一点合宜的心境。

  老作家本人即是老奉节,但故事的主角却并不是他自己。他讲到,他刚参加工作时,并没有分配房屋,而是自己租住在一条叫考棚街的地方。这条街是清朝时乡试会考的遗迹。在那个年代,遗迹而尚存,表明这条街实际上是很破旧的。老作家的邻居是一户靠水吃水的人,自己本在江中用大网畜养了许多鲤鱼和鲢鱼和鳖,也常常开船到远处去打渔,是很地道的渔民。养鱼、打渔、卖鱼的营生做得如此顺利,邻居的两个儿子便不曾分家,一家人和和气气也忙忙碌碌地在峡江边,用力过活着。

  三峡库区一期水位移民时,考棚街在被淹没的范围内。这家人的房屋固然会被淹没掉。一份糊口的事业,在短期内看不到指望了。然而自怨是没有用处的。随着楼上那道白苍苍的水位线一起降临的,是移民他乡的命运。作为祖国人民的一份子,为了天下大局而共襄盛举,是一种无法拒绝的义务。在1998年初冬,就举家去了浙江某地,仍然把一份生活继续下去。

  此后水漫金山,流光易逝。那家邻居,慢慢成为了比蝉翼更单薄也更透明的影子,在老作家的记忆里消逝。直到2017年,邻居家的二儿子不知道从哪里,和他取得了联系。在一盆辣油滚滚的火锅面前,两人颇感慨,说是岁月催人老,说是家乡变化大,说是当年一起下河游泳上山采橘柚是多么快乐,说是老作家曾经免费吃到了好多鱼鳖。接着,这人讲起了自己一家背井离乡的故事。原来,一家人去了浙江,便各自进了厂,也陆续分了家。老人念旧,心里总怀想着奉节,常常去小区里池塘边嗅闻水里的鱼腥气。这样,便负气地在鱼腥气里面消磨了生命。在去世前,老人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说是还有一个落叶归根的顽固愿望。当时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一时便没有问清楚,这落叶归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按照老大的说法,自然是要埋身故土。但老二却有一点不一样的浪漫想象,以为父亲是想把骨灰散尽峡江中去。但无论是完成那种计划,尸体都必须火化,以骨灰的形式才能带回遥远的三峡地区来。回来的是老二,这意思明了了。原来是家里那位老母,支持了老二的说法。事实上,死后扬灰江中的事情,早有不少移民干过了。但这一次因为发生得切近,便让老作家久久不能释怀。

  给我讲述这一段近似于传奇的事情时,老作家的眼睛十分湿润。我也好像看见了那个带着父亲骨灰回到故乡的男人,如何站在船上叹气,又如何把一些肃穆而苍白的粉末,洒进涛涛江水中,使其消散了生而为人的最后形体。

  一艘汽轮,在不尽的江面上行驶,仿佛一个人行走在无穷的世路上。我坐在江边,一眼望见赤甲山和白盐山组成的夔门。那是三峡的起点。两岸的崖壁像是突然断裂的历史或者突然被改变的人生,有着难以把握的陡峭之美。我想我应该起身,继续把路走下去。

  刚刚正式进入三峡,便会在夔门之下,遇到盛名在外的白帝城。西汉末年,一个叫公孙述的人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据三峡天险而自称白帝。这点历史无论是在当地百姓还是外来游客的心中,并不曾引起相当的注意。大家更爱谈论的,倒是三国时刘备被陆逊一把火烧得要死的惊险故事。在建章三年(223年)二月,刘备在白帝城把太子刘禅托付给诸葛亮,史称白帝托孤。同月,诸葛亮在夔门下设水八阵与旱八阵,以御吴国追兵。大多数人对这段往事的了解,还是得益于小说《三国演义》。

  白帝城曾是更大的一座山峦,枯水季节,水落石出,便可以连通江的左岸。现在水蓄起来,白帝城成了一座小小岛屿,想要和江岸相交通,是非架桥不可的了。于是也就有了一座廊桥,牵连着陆地和孤岛。当地传说,诸葛亮很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白帝城边留下的八卦阵遗迹,就是证据。每年清明节,当地人都要去八卦阵的遗迹上踏青。是处历经了一千八百年历史的吞噬,只残留一些巨石的断壁残垣。在一个浪漫派诗人嘴里,这里还能聊供后人凭吊。实际上,这里原是供当地人野炊的所在。巨大的石头可以做案板,也可以做餐桌,还可以做床!清明节于是变成了踏碛节。这独特的踏碛节,随着八卦阵遗迹的淹没,也一同消失在了时光的洪流中。

  白帝城边,是那座被印在十元人民币上的赤甲山。大约是2018年前后吧,山顶便被当地政府打造成为可以驱车登临的观景台。赤甲山的名字来源也是一个迷。有说这座山是因为它那由于塌方而形成的白色峭壁在日光下呈红色而得名的,也有人说这不对,理由是这山上还曾驻扎过一队赤甲军。不过,赤甲山实际上是书上的名字,当地人见这座山的形状像桃子,也就很朴素地管它叫做桃子山。赤甲山对面是白盐山,三峡蓄水之前,白盐山下有盐井一口,常年涌流不止。两山对立,形同天门,也是出川入蜀的大门。看来,杜工部所谓“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是很写实的。

  现在,我乘坐一艘货船,从江峡中驶过。为了坐上这艘货船,也很让人费了一点功夫。昨天晚上和有能耐的人推杯换盏,吃了半斤高粱酒,才换来了今天到码头来乘船的机会。

  一早,江面还有一片白茫茫的薄雾。在水边,船长和我见了面,说他老表已经和他打了招呼,下水船快,今晚就能到三峡大坝。船于是鸣笛开行,在“突突突”的声音里,拖出一条滚动的尾巴。船老板把我带到一个小房间,房内的东西看起来都很陈旧,但除却墙壁上小孩子胡乱画的图案外,无一不整洁。船长坐在床沿上,跟我说,这艘船是二手的。这三百万的船,还不是他自己一家的,大股东有三位,至于小股,他伸出一只手,指头一抓,表示大副,二副等等加起来足有五个。船长当然也跟船,但负责的是货源。船长以下,占大股的是掌舵的驾驶。这些人常年在水上漂,水的变幻莫测和反复无常,自然培养了他们的一点迷信。男女不能在船上撒野,吃饭时筷子不能放在碗上,船上不能放置鲜花,等等一切,表面看起来无意义,而船上人却能像象征派诗人一样,把所有忌讳的东西都解释成神秘意志的客观对应物。在说话上,船上人也大有语言学家般的灵感,凡与“翻”与“沉”等不吉利字眼的谐音,他们均要避开。船上人常常吃鱼,吃完一面,要把另一面翻过来时,就不能说把鱼“翻”过来,而要说把鱼“正”过来。陈醋在船上也自然不能成其为“陈”醋了,而被叫做“老”醋。加以日常生活的种种注意,实在给他们心上增添了一点安全感和神圣感,给他们枯燥的跑船的生涯,增加了一点庄重。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都无所畏惧的都市人,见之闻之未免觉得好笑,但这也只是由于他们远离了水和土的的缘故。

  快开进赤甲山或者说桃子山下时,发出了巨大的鸣笛声。我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见到水边露出几截残存的古栈道,仰头看上去,则是嶙峋又错乱的怪石。藤萝草树稀疏处,时而看见有猿猴在攀爬。因隔得太近,眼前的山,便完全失去了一枚桃子的形状,而那些猴子却俨然明白自己正置身在蟠桃宴里。搔首跳跃,并不见得是什么哀猿,也并不如何长啸。可见今日的猴子,是聪明过古人见到的猴子的。就如同今日的大部分人,抱着娱乐至死的打算,并不去自寻烦恼。可见,人和猴子都在跟着时代在一起进化。下午赛过上午的见识境界,今天忘掉昨天的苦恼伤痛。然而这未免教我悲哀。水下有沉睡万年的阴沉木,崖壁上有神秘的悬棺。我想要打捞起来的,想要摘取下来的,究竟是什么?

  秋日早晨江风浩荡,微微有些凉意。船老板见我出神,很热情地从船舱里跑出来,抱着一缸老鹰茶,立在一边跟我谈天。他说到的是我们刚刚路过的平静水面。船老板说到了我以往在书本里见过的一块礁石。这块石头曾被古人形容得大如马、大如牛、大如象的鼎状巨石,形同一幢十层高小楼,实则马、牛、象都不足以形容其硕大。巨石砥砺于江心,在激流中便卷起旋涡来。枯水季节还好,水若一涨,水势一急,上有裂岸惊涛,下有暗流涌动,便着实考验驾船人的本领了。多少弄潮儿,都在这里一家伙撞得船毁人亡。沈从文湘西世界里,茶侗地方那个被翠翠爱着的傩送,就该是葬身这样的激流中。这巨石虽是水上人的噩梦,却是上好的诗料——滟滪堆。诗料而不足,滟滪堆还是苏轼发弘论的好题材。苏轼的《滟滪堆赋》一文,至今还镌刻在瞿塘峡边。所谓文章千古,真是有道理的。至于滟滪堆本身呢,则因为阻碍行船,在1959年冬天被炸除。部分石头被存放进入三峡博物馆,成为了珍贵文物。

  幸而我曾见过滟滪堆的照片。这照片也并不难找,随便在网上搜索,就能一睹瞿塘滟滪堆的真容。然而行船在平静的江面上,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曾经有一块石头,耸立在江心,让无数英雄好汉心惊胆寒,上下不得。峡江两岸经过数百万年的塌方而形成的垂直峭壁,又曾让多少柔弱之人吓破了胆!然而两岸的山势,终于随着行船而慢慢变得缓和了。流水已经将我送到了巫峡之下。江面上的雾已经散去,太阳在愈发蓝的天空升起。瞿塘峡的雄奇,让我一时忽略了秋色之美。现在突然转醒,猛然就被漫山遍野的红叶惊诧到了。

  然而也就在惊诧中,那个船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朝前方看去。远处,沿着江岸一坡,皆是高高矮矮的楼宇。那正是巫山县城。九码头下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舶,不少是为游客准备的观光船,将沿着大宁河上溯,开往所谓小三峡与小小三峡。我曾两次到过巫山县博物馆。三峡一带,因为蓄水,很多古建筑都被原封不动的搬上了高处。1993年5月,国家文物局成立了三峡文物保护规划领导小组,尽可能地把可以挪动的文物,进行抢救性搬移,以及挖掘。奉节的依斗门,秭归的屈原故里,都是一块砖一块砖地编好了号,原砖原瓦在另一处垒起来的。巫山博物馆虽不至于如此这般,但里面的陈列物却还原了另一个更久远的历史。和三峡境内所有博物馆里的文物一样,这里的不少文物,竟是在蓄水期间被偶然挖掘出来的。巫山境内,旧时产盐,因此形成了远古的巫咸王国。更以前呢,这里还有着远古的人类始祖——巫山人。生存在两百多万年前的巫山人,到底算不算是中国最早的能人,学界至今还没有达成共识,但我们却可以因此萌生一点关于远古文明的想象。从巫,到史,究竟是怎样转变过来的?为何在三峡地区会有两个以“巫”命名的县城?这些话题,大抵都可以在三峡地区慢慢找到答案。

  船过了巫山,一个小伙子便招呼我们进舱去吃饭。看看日头,大约已经是正午。蓝色边沿的方形桌子,一边两个座位,加上我,刚好坐满。兼任厨师的是加油工,一个有了白头发的男人。刚刚叫我们吃饭的小伙子,坐在我对面,看起来二十出头,是船上的水手。席间有人反复问他和某姑娘发展如何,水手很不好意思,但大家似乎并不怕他发窘。我愿意帮他解围,说水上生活真是寂寞。担任副手的那个平头男,就叫我不要掉以轻心,说那年轻水手很有几手,微信里好几百个人,大都是年轻妹儿,白天晚上没日没夜地聊。船上人皆吃很厉害的辣子,除去驱除体内的湿气外,还能让人的心情也活跃一点。我吃得满头大汗。船老板尤其招呼我吃两寸长的干鱼,说这是城里不容易吃到的东西。水手吃完饭,汤也不喝,放下碗就跑了。我们一阵笑后,也陆陆续续塞饱了五脏府。船老板让我回房间午睡,我不愿意,依然搬了个凳子,靠着船舱坐了,独自欣赏秋日的江景。

  船长也许不午休,也许是为了我这位客人放弃了午休的权利,泡了另一缸茶,也出来挨我坐下。还没坐稳,抬起屁股又跑进仓去,出来时手里又多了一缸茶和几个脐橙。我端着茶,听他聊到他的女儿,一个在船上生下来的姑娘,如今已经嫁了人。说到这里,他就沉默了,俄而又伸长脖子,眺望到了他预期的内容后,就抬手一指,说:“看那个山,山上的小石头瞧见不曾?只得米嘎子大一个!你四个眼睛怕还是看不清。”说着,就拉着我的手,在船舱壁上取下来一副望远镜给我。我拿过来,就听到他解释说那就是神女峰。神女峰看是看见了,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觉得有那块石头神女的风姿。船老板见我没什么兴趣,就很不好意思地把望远镜仍然拿去挂在墙上了,好像是做了什么抱愧的事情一样。但这老板也算是智者乐水,不失自嘲的智慧,说:“我也看着不像!”我心里却明白,应该还是先有宋玉的《神女峰》,而后才被穿凿附会地指出一座神女峰来的,所以石头的像不像,本身并不重要。

  那善良船长心里总觉得赠予我的东西不够,便想到个故事来说。这故事是他听来的,也是和神女峰有关系的。神女峰对面住了一户人家,有名有姓,姑且把姓交代出来,而把名字隐去吧。他把故事说完,我就上网去查,证实了他说的东西的真实性,并且有案可稽。所以,感兴趣的朋友循着这个姓氏,应当能够找到想要的东西。这是一户谭姓人家,因为靠近神女峰,便在八十年代做起了旅馆生意。当年的旅游业不如现在发达,在交通不便的情况下仍旧要去一探神女风采的,大都是满怀旖旎星光的文人墨客。因此,谭家旅馆应该在一些文章中写下过一笔。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因为古人的绮梦,而于千百年后搭建起来的小小旅馆,也并不能如梦一样漂浮起来,于是也就随着二期蓄水被淹没掉了。这样的故事被船老板讲出来,并不太相宜,然而他话锋一转,我便知道这些往事合该他说出来。

  “脑瓜子灵性啊!谭家女人接着就把旅馆开到船上来了!”

  “老板,这女人也抢不到你生意。”

  那船长喝了一口茶,伸着个脖子,望着远处,说:“生意大家一起做,不妨碍的。我是说这个妇女做生意凶啊,和神女一样,小看不得。”

  我笑着说:“妇女能顶半边天。”

  船长把吃进嘴里的茶叶往甲板上一吐:“哼,半边天?我屋里的天,被我那个瓜婆娘占完了。我在外头跑船,那个瓜婆娘说不定正在翘起腿打牌!”

  别看他这么抱怨,说到他那个瓜婆娘时,他眼里却分明有不适宜一个船长的柔情。我也不拆穿他,只是笑着剥脐橙。船长说了,现在季节不到,脐橙还没熟好,只能将就吃一吃。我望着脚下的橙皮,突然就想起船过奉节和巫山县城时,触目可见的橙子林。点点金黄,点缀于绿幕中,仿佛清夜的星子。据说,在以前的以前,三峡地区就有不少种植橘子橙子的果农。有人认为屈原的《橘颂》,是他还未走出三峡时的作品,理由就是这个。三峡蓄水时,水位线上涨,大水淹没良田,一些果农朝不得不往山上搬去。山上岩石磊磊,土层稀薄,种植果树并不相宜。当地人历来是下得蛮的,便有人用了锄头和箩筐,一锄又一锄,一筐又一筐,把泥土从江岸挑上山去,大有愚公移山的架势。至于不得不迁移外地的人,则带着橙子树苗,去他乡栽种。前者的不辞辛苦,是为了生存,而后者的行为,或许只能在情感层面去寻找根据。但也另有并不远迁的人,家里无有大量果树需要培植,仍然对泥土有着执念。倘若你走在三峡的山间,遇到有人户的家门口立着大缸,缸里不盛水,偏偏装着泥土时,你就会明白这一点朴素的恋地情结是如何影响着当地人了。

  和船长两个人,眯着眼吃完了发酸的脐橙后,他看起来实在犯困,就还是去睡觉。我呆坐在板凳上,样子或许近于发痴。日光照在江面上,漾起鱼鳞般的金色波光。两岸山上,绿的树叶不多,黄的树叶不少,红的树叶尤其茂盛。毕竟是秋天了,红叶绚烂一生是短暂的。因为这短暂,上天便默许了他们的鲜艳。那是黄栌、是乌桕、是枫树。枫树中有一类叫三峡槭的,在这里尤其人多势众,自然也就红得格外的不可一世了。船快到巴东的时候,夕阳殷红的晚照,和千树万树红叶交相辉映,却并不见得壮美,反而让江峡凭空起了一点萧瑟意味。我曾在诗中把三峡的红叶,比作新生者的嫁衣,比作沉没者的袈裟。新与旧相生相成,但历史的衔接点究竟在哪个地方?古人讲“江河万古流”,但如今的江河也会改道,更会为渺小的人力所截断,所调配。两岸的红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曾簌簌作响,但发出的响声,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却产生不同的意义。我毫无来由地想起那个骨灰倾洒于江流中的老人。这样的暮色,和他曾经惯看的暮色,到底有无不同?江风摇动江树,在他耳朵里又是哪一种声音?

  我对着手机,从GPS上来认取周围的地名。时间既久,也觉得无聊,便站起身来,四下走走,却看见几个人在房间里打牌。走过去看,那个船长一把好牌,双王两个二,正在当地主。不见那个年轻水手,无非是又躲在哪里,和一个姑娘千里传音罢了。看人打牌时间过得快,一阵汽笛声提醒了我,可不能错过西陵峡的风景。等钻出舱来,发现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这才反应过来舱内是开着灯的。然而风景到底也还如同刚才,除去山势稍微高一些外,其他似乎并无二致,唯独暮色有些寒冷了。西陵峡有异常丰富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叠压在大溪文化底层堆积之下,那些被发掘出来的已经供进了博物馆,如同位列仙班,而那些依然沉睡在地底的旧物,现在只能在我的想象中复活片刻。我只得回舱,一会儿又是吃饭。晚饭吃的是中午的剩菜,只是多了一个红烧肉。

  吃到一半的时候,中午笑话年轻水手的平头突然给我说:“小伙子,注意了,外头快到屈原村了。”我震惊于他知道屈原,在抬头朝外面望去之际,也同时就用言语去探测他对屈原的了解。结果是平头以为屈原爱吃粽子,幸而还不曾把屈原当做美食家,且明白他是个大诗人。问道屈原写了什么,他就恕不奉陪了。年轻水手似乎有话要说,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兴许是怕说错了。朝外面望的那一眼,我已明白江峡中的夜色,已经把一切都蒙深蓝中。我知道我将在秭归下船,那里有纪念屈原的祠堂,人称屈原故里。前面已经说过,这屈原故里力图修旧如旧,但因为没有亲眼见过旧日遗迹,是否真的修旧如旧,我也不得而知。吃完饭,闲聊一阵,我回到房间小小睡了一会儿,等待着下船。船过了秭归,便是三峡大坝。货船过五级船闸,据说需要三四个小时,甚至更久。下了三峡大坝,便是宜昌,我将取道彼处,乘坐高铁回渝,但那不是我今夜要去的地方。船长说到秭归港了提醒我,但我还是早早就在舱门边等着了。时间是晚上十一点,船过三峡,走了近十六个小时。

  在秭归客运码头下了船,赶紧打了的士去预定好的酒店。酒店在屈原故里一旁,下得车来,一旁卖长江奇石的小店正哗啦啦拉下卷帘门。三峡大坝横亘在不远处,现在只看得见坝上一盏盏笔直排列的灯。走到岸边,眼前是一湾广阔的水域。水面上升,在夜深人静时,漫上酒店来,涌进了我的梦里。

  第二天一早,作为一个准备在三峡寻找写作材料的人,我自然要去膜拜一下屈原才像话。秭归是屈原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所谓“读书洞出离骚才”,那被用来苦读书的山洞,也就是在秭归境内。屈原在江边长大,若干年后,却在另一条江中下沉。然而,也就在他下沉的同时,另一个更伟岸的屈原同时从江中升起,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光照千载。

  屈原祠外,上午的水面烟波浩渺,好像蕴藏了深深的启示,又好像无所用心。而我心中,却还有所挂念。2019年3月,我曾在网上看见一张移民时的照片。照片的主人,就是秭归县郭家坝的农人。当时,他已经把家里家私和禽畜都迁上了山顶上的新家,可心中总觉得有所遗漏,不得不回到老屋查看。家中已然四壁皆空,找来找去,总无所得。就在预备放弃的时候,走出门来,撞见了院子里的桃树。时值阳春三月,桃花灼灼,桃叶夭夭,蜜蜂沉醉在花香中,对江河换改的事情惘然无知。这农人幡然明了,原来,自己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一树桃花。于是,他挖起了桃树,连着泥土装进竹篾编就的背篓。而这动人一幕,恰巧被摄影师撞见,给定格了下来。郭家坝就在江的对面,那棵桃树,是否还生长在那位农人家的院子里呢?

  凡事都需要探寻,才会明白。那树桃花,或许在某个春天等待着我。然而现在竟是凄凄红叶掩盖萧萧落木的秋季。翻完手机里拍下的几十张照片,我站起身来,眺望东方。这就等于是站在三峡的尾巴上,回顾过去,回顾在历史中的离散的人群。如今,乡土中国已经开始了向都市中国的转型。在城市化的进程中,新生代的人们已经习惯了流离与远行,再难理解老一辈的故土深情了。既然前程替换了他乡,故乡这个名词便就成为虚置。一切变化都如此迅速,如此不可拒绝,就连两岸的山猿,叫声都如此暧昧,让“猿鸣三声泪沾裳”,成一句应该进历史博物馆的空文。

  可就在二十多年前,很多人在移民前夕,还要郑重其事地召集全家,在家里吃完最后一顿团圆饭,上山去给祖坟上最后一炷香,才算完成某种庄严的告别仪式。从此,故土水云里,漂泊天涯间。然而,仪式是可以完成的,乡愁却无法用大浪洗去。在离别的渡口,千里烟波中,有多少人执手相看泪眼,多少双挥舞的手,最终无奈地垂落。我至今还记得,站在三峡尽头的我,骤然觉得秋深了。不尽长江,滚滚而来,我这一段简短行程,将如何被处置成一部小说,却是我至今还没有想明白的。我所清楚的是,连同我计划的小说在内,一切与旧日三峡有关的东西,都将在历史的叙述中,共同组成一部浩大而崇高的无字史诗,如同长江流水一样万古不休不朽。

 

  作者简介:杨不寒,本名杨雅,1996年生于重庆奉节县。系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社“十大校园诗人”获得者。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同时写作小说、诗歌及评论等。

【编辑:陈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