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沿着熟悉的石板路，推开吱呀的小门，回到外婆的屋子。
这是西南地区浅丘间的一个小小场镇，街口的马路尘土飞扬，穿过一条狭窄小巷，就会看到一片稀疏竹林，竹林旁的青砖小楼就是外婆的家。楼下是一家打铁铺子，几座老式的冲床一整天地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外婆从不让我进去，这家铺子便因此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我常在门口的铁屑堆中扒拉出一些废弃的零件，幻想自己能拼装出一台机器。
因为父母上班，假期不能照顾到我。小学时，每逢学校放假，我便被送到外婆家里生活。记得第一次入住外婆家，是放寒假，外婆还似乎不太乐意。这大概是因为当地农村有一种古老传说，就是有娘家的孩子是不宜住在外婆家的。
在窄小的房间中，小小的我睁着大大的眼睛第一次认真打量外婆。外婆五十来岁，是当世典型的家庭妇女模样。乌黑的头发使她看起来精神干练，身躯健壮却不显得过于臃肿。
外婆似乎在和父母交谈着什么，我没有认真听。只看到她的肚子往外鼓着衣裳，顺着说话时的呼吸轻微颤动，像极了那些怀胎的女人。“我是不是要多个小舅舅了？”我心里这样想着。外婆突然望了我一眼，笑了笑，我心里一紧，不禁伸手拽紧了妈妈的衣角。
晚饭后，爸爸抱着我郑重地说：“儿子，你需要在外婆家住一阵子。别怕，过一段时间我们就来看你，寒假完了就接你回去”我看了一眼父亲，又转过头看了看母亲，心里虽早有朦胧预感，可真到这时脑袋却一片空空。我点点头，自以为这样就是如大人一般做出了承诺。爸爸拍了拍我的后脑勺，妈妈深情地望着我，泪水在眼里打着转，直到离去，妈妈那颗眼泪都没有落下。外面漆黑一片，他们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或许当我看不见妈妈了，她的眼泪才会掉下来吧。
担心我害怕，外婆将我的小床放置到了她的房间里。外婆那么大一个人，却与我一样睡着一张小床，两张小床并排着放，看着颇有几分亲切。或许是因为白天辛苦地劳作了一番，外婆很快便沉沉睡去。到了一个地方，又没有了熟悉的父母陪伴在身边，我躺着自己新的小床上，睁着眼睛，久久不能入睡。
冬天的月光又清又冷，淡淡的，柔柔的，如流水一般，穿过窗户静静地泻在房间里，将窗台点缀得斑驳陆离，那些曾听过的鬼怪之事慢慢地呈现在我眼前。
外婆突然一阵急速的咳嗽，将我的心拽回了床榻，也添加了我的胆量。我闭上眼静静躺着，半晌，那张小床上传来阵阵鼾声。这鼾声不像雨滴落在屋檐上的清脆，也不像雷声电光响破天的震颤，它更像是我时常看见的施工队里上了年纪的老师傅，他们操纵机器不似从前那般得心应手，只能常常歇息，间或带动机器，时不时地间隔着发出闷响。
我更没了睡意，悄悄地睁开眼，蹑手蹑脚地拉开被子，来到外婆的床前。走近些，那声音听得越发清晰，仿佛身临其境似的。清幽的月光下，外婆的脸上岁月的痕迹更加明显，头发也没有了白日的乌黑，带着一些许是被月亮染出来的银丝，她的两个颧骨尖尖地突了出来，紧闭的双眼下坠着松弛的眼袋。
我伸手摇了摇外婆，外婆动了一下，没有醒来。我又用劲摇了摇。外婆眼珠转动了一下，睁眼看见我时有些惊诧，她喑哑着问：“乖孙，怎么了？”我有些责怪地说：“外婆，你打呼噜，我睡不着。”她有些尴尬，笑着说：“哪有？你听错了。快睡吧，别冻着。”我也傻傻地跟着她笑。
我一个人睡到底还是有些害怕，便就势怯生生地钻到外婆身边躺下，希望在外婆的呼噜响起之前睡着。
我闭着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可这黑暗也是有形状的，一会儿像曲折迂回、迷宫似的城堡，一会儿又像被各种家具塞得满满的房间。一片混乱中，我突然想起了妈妈，有想哭的感觉。
“乖孙，怎么不睡呢？”耳边传来外婆的声音。
我缓缓地睁开眼。外婆半睁着眼睛，侧着身子看着我。许是我翻身的动作频繁了些，又将她闹醒了。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事情。外婆会意，又睡去。但这次她伸出手臂，手掌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拍着我的后背。白天时我见过她的手，厚大、粗糙，满是生活的茧，看起来吓人的很。但此时这双手温柔极了，就像记忆里妈妈的手。“如果再有一支小调子，就更好了……”，想着想着，不一会，我便进入了梦乡。
“呼……呼……”
此起彼伏的鼾声又传到我的耳边，扰醒了正在睡梦中的我。缓缓地睁开眼，静静地聆听着外婆沉重的鼾声，这一次我却觉得安心不少，不一会又进入了梦乡。
……
后来，我一天天长大，读中学后，寒暑假也不再到外婆那里去了，而外婆也一天天老去，身体也越来越差。不久前，外婆在当地医院查出了甲状腺肿瘤，准备过了年就安排到市医院去住院治疗。爸爸妈妈还是很忙，我想，到时候我就去医院照看外婆吧。想到这些，心里就不由得涌上一些酸楚。
依稀的泪光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寒暑假时乡下小楼里的那无数个夜晚。外婆的鼾声悠扬而婉转，让我想起浩瀚无边的大海，那一道道波浪席卷而来，没有了礁石的捣乱，温柔地打在沙滩上，涛声阵阵，和缓而又漫长……
作者简介：张弦，笔名金慕玄，1999年8月出生，重庆人，毕业于中国药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