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停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

　　他不可能像一滴逝水那样

　　用变形计或隐身术苟活于大海

　　他应该犹豫过，挫折过，带着伤痕

　　流过蜿蜒的血，发出过夸张的嘶吼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矜持

　　再丰满的想象也不如枯枝彻底、纯粹

　　站在珠峰顶上的人，脚下仍粘着谦卑的泥土

　　他给自己插上翅膀，只是为了心中的旗帜

　　展得更开更象征

　　太优秀了，万物皆为世间景！

　　他不能把风都装进袖子，把云彩都涂在脸上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任务

　　且让他悬停于半空

　　用一些消极的词语写下积极的句子

　　怀揣虚荣之心，做一回骄傲的诗人

　　回归

　　一个人可以回到哪里去？

　　驿站有固定的模样，你也有固执的秉性

　　在看不见的路上走着

　　偶尔向前，一直退后

　　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吧

　　就像云回到空气变成更自由的呼吸

　　就像雨回到泥土变成最基础的淡肥

　　或者像一小股新势力回到旧社会

　　一部古籍回到造纸的作坊

　　一个人只有一个身体

　　一出生就在革命

　　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吧

　　那里才是你的家，家里只有你

　　容得下所有笑话，还可干尽蠢事

　　不像这尘世，这么多人

　　这么大，这么深沉，

　　这么聪明，这么虚……

 

　　寂静

　　窗子把穿行的车辆隔在户外的马路上

　　但没有阻断动态的图像和声音

　　车经过死角，渐渐驶出了我的世界

　　在窗子、车、玻璃和我构成的关系里

　　窗子就像一个现代媒婆，风光早已大不如前

　　而玻璃擦亮时间的光，同时把声音劈成两半

　　一半跟车远走，一半落进了我的房间

　　像一枚铁钉掉在地板上，又像群鱼游进深草丛

　　一个孩子从对面山上飞跑下来

　　张大嘴巴在喊，肢体动作分外生动

　　可是没有一个人听懂他喊的是什么

　　也没有一个人响应他

　　失声背后，隐藏着更深的寂静

 

　　寂寞

　　它形若苍松，整体泛白

　　在大理蓝得可疑的天光里

　　大部分刺眼，小部分安装了

　　黄红相间的三角形支架

　　它偶尔像微风将军披铠甲，更多时候

　　像农人肩上的蓑笠

　　这原生态的混搭，怎么看怎么乱

　　在更高更尖的苍山眼里，它不过

　　是一个混世的喽啰

　　其下，草木葱茏，更深的绿

　　与它保持着谨慎的距离

　　这高不成低不就的物际交往呵

　　像不像矛盾的我们，中年的半山腰

 

　　它是一座供电铁塔

　　为何恰在此时处于话题中心

　　想想，还是因为寂寞无边

 

　　半年

　　醒来，自温柔和不羁中醒来

　　自美丽和丑陋中醒来，自矛盾、困惑

　　以及不为人知的隐疾中抬起头

　　我抓住了我

 

　　笔在上半年洗过

　　而下半年刚刚开始

　　还有怎样的时刻——

　　风穿过风箱，布匹铺平低洼处

　　慢下来的感觉接近安息

 

　　一首诗，包括意象和节奏，标点和语气

　　都是你我听过无数次的坏消息

　　银杏树叶金黄，漫水桥停满

　　将飞未飞的鸟群

 

　　醒来，自今天和从前醒来

　　自纸张飘飞的某一刻醒来，自细小、微弱

　　以及不知正反的那一面醒来——

　　半年不著一字，透心凉

　　看不见，听不到，堪堪过了小寒

　　遗恨

　　像孤僻，为什么不像我等的那个人

　　像琥珀，为什么不像朴拙的毛玻璃

　　像孩子，为什么不像露天脱口而出

　　的小秘密，令广场霎时陷入寂静

　　荒野胜过好多所大学

　　博物学家只在博物馆里走来走去

　　冷落了百日草。抬头不见

　　菊花霜催红了柿子

　　“草木黄落，蛰虫咸俯”

　　低头也不见，那漫山遍野的荒芜呵

　　多么像不歇的细雨送来长吁短叹

　　像风推开房门却再也无力掀动窗帷

　　草坪上横七竖八，多么像

　　一封封字迹潦草语焉不详的致歉信……

 

　　沉睡

　　我睡着了，你们和他们更加清醒

　　世界在起伏的鼾声中更加美丽

　　流星一闪而逝，比永恒更加不值一提

　　地铁开过去后，返回的还是这一辆

　　你们和他们进出自由，站台足够坚硬

　　只有梦是我创造的！

　　诞生取自时间，也将融于无意义

　　我可有片刻的遗憾？

　　或许都是走的问题，只要走着

　　就会有一脚踏空的可能

　　有时我又想到风——

　　起于飘萍之末，终于毫秒之巅

　　与窗外机器轰鸣后留下的巨大寂静

　　正好形成互补

　　沉睡者醒来，不眠人心事重重

　　告别仍在继续，泪水凉热自知

　　……

 

  作者介绍：刘清泉，四川安县人，现居重庆。出版诗集三部，著有文艺评论集一部。重庆作协全委会委员，沙坪坝区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重庆诗刊》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