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用微信小程序<重庆新闻网分享图制作工具>扫码
请用微信扫一扫分享
刘孤白 | 猫界(长篇节选)
2021年07月05日 15:01 来源:中新网重庆

  引子

  我和他就这样面对面坐着。

  这是我第一次去监狱看他,本以为他会戴着手铐脚镣隆重登场。结果还好,他只是剃了光头,穿一身囚服,在警官的带领下,稍有些怯生地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监狱接见楼的二层会见室,房间颇大,整洁明亮,墙上挂着许多励志的条幅,诸如“浪子回头金不换,悬崖勒马奔新生”“失足未必千古恨,今朝立志做新人”“花朵蒙尘逢喜雨,桃李争春沐朝阳”之类,朴素庄重,令人肃然。

  我们抬手示意,相互拘谨地笑了笑,然后规规矩矩隔着连椅餐桌相对而坐。桌面泛黄,镶着蓝边,虽显陈旧,却很干净。稍让我诧异的是,餐桌是以马蹄形的方式,将房子隔成两半。尽管我初涉此道,却大致能揣摩出监狱的良苦用心:物理隔断,便于管理,还能容纳相对多的人。不过,这样的安排总感觉眼前有道无形的墙,既让彼此有些陌生,又使见面变得遥远。

  客套,寒暄,乃至还有点不知从何说起,曾一度使场面有些尴尬。这是下午三点,一束淡淡的阳光透过铁窗,将树梢的影子零星地投在桌面上,影影绰绰,时隐时现。正是这婆娑荡漾的暖意,飞速流逝的光影,竟一下激起了我们撼山的勇气:抛开一切,就像过去那样无拘无束地侃大山吧—— 抽烟、吹牛、辩论、玩笑,我们开始默契地一起推墙,协力驱散时空的束缚。他信口讲起家里喂养的猫,每当家人进门,它竟会去把拖鞋叼过来;我则谈及当年我们在去威斯敏斯特大学的路上,他如何算计与擦肩而过的漂亮女生搭讪。

  欧阳安迪是重庆人,是我在英国读书时认识的同乡校友。早年,他父母在朝天门做服装批发生意,家境较为殷实。像大多数望子成龙的普通家庭一样,他高中毕业后,就被父母送去英国本科硕士连读,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他。学习期间我们租房合住,相处甚欢,情同兄弟。

  安迪比我大两岁,他先回国成家,然后接手父母的生意摊子。安迪在英国非常关注互联网的发展,他一直认为父母一辈子做的服装生意,简直摆不上台面,要干就必须在互联网领域另辟天地。于是,父母的基业成了他的试验田,他开始大展拳脚。然而事与愿违,他在网络投资上大败,直接导致资金链断裂,公司倒闭,负债累累。

  “当时我想的就是豁出去了!”带着对家人的愧疚,安迪决定铤而走险。他找到以前在英国积累的人脉关系,偷偷走私香烟,期望能东山再起。未料不久东窗事发,且因走私金额巨大,终于换来十年的牢狱之灾。“杰克,其实我一直是想把事情做好,而且至今认为方向没错,只是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又低估了市场的残酷,以致一败涂地。”安迪在英国学的是西方哲学史,恐怕谁也不会想到,这门古老而神秘的学科竟会使他折戟于此。

  安迪的崇外与沉沦还可从改名上得到印证。欧阳是复姓,以前在我面前,他就常以与欧阳修同宗为荣。安迪原名叫欧阳松,是他父亲取的,希望他能像青松一样挺拔、常青。但他回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欧阳安迪。安迪系英文名,源于希腊,意谓勇敢,这是他在英国留学时取的。其实,那些年出国留学的学生,几乎每人都有个洋名,既方便大家称呼,又显得洋气,就像他叫我杰克、我叫他安迪一样,这不足为奇。但其他人回国后几乎没人改名,安迪执意如是,当是在宣示自己想干番事业的雄心。

  直到安迪进了监狱,我才想起一件事,但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他。美国有部非常牛的影片,叫作《肖申克的救赎》,里面的主角就叫安迪,安迪·杜佛尼,一位被陷害的银行家。这部监狱题材的电影我看过多次,但从未联想到安迪。我实在没想到会这么凑巧,安迪与监狱竟然成就过一段经典。

  在往昔的话匣关上之后,我们的话题便转到了我感兴趣的监狱上。安迪告诉我,他所在的监狱规模较小,属于中等戒备监狱,主要关押刑期不超过十五年的犯人。监狱只有五个监区,前四个系生产监区,五监区是老年犯监区,有些法律允许的特殊政策。安迪能够分到五监区,算是监狱对文化人的一种优待,况且监区也需要年轻人来干些体力活儿,安迪就被分在了推水送饭组。

  安迪介绍说,在监狱服刑,除参加生产劳动外,还有许多可供犯人劳动改造的岗位,如值班守岗、弄菜做饭、清洁卫生等,这些带有服务、监督性质的岗位,被统称为勤杂工种岗位。监狱大门一关,就是一个小型社会。作为集体生活的一部分,需要少数人为大多数人提供公共服务,实属正常,推水送饭便在此列,同时兼做监区公共区域的清洁,剩下的时间就可用来读书看报,安迪常为此感叹:“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安迪告诉我,除此之外,他还有项任务,就是喂猫。监狱里有群野猫,各监区从来没有老鼠,就是这群猫的功劳。由于安迪负责洗碗,就可在每天饭后,将桌上的残羹剩菜收集起来,供这些猫享用。监狱纯属偶然的安排,不意让“我家有猫”的安迪派上了用场。正因如此,我们后来每次见面必说的话题就是猫。

  以朋友或同事的身份去探望囚犯,在业内被称为“社会帮教”,意思就是协助监狱对其进行帮助教育,以起到安抚囚犯情绪的积极作用。故此,能多谈对方感兴趣的事,使其心情愉悦,当是我不负帮教之名的责任所在。“这些野猫凶吗?怕不怕人?它们为什么不从监狱里出来?”诸如此类明知故问的幼稚问题,也只有在这种场合才提得出来。

  但是,安迪的回答非常认真,充满理性:“野猫就是野猫,它们与生俱来的习性与外面没什么区别,就像我们人类一样,无论身处什么环境,同样是适者生存,各显英雄本色而已。不过,这儿确与外界有所不同,这就是,我们虽然分属完全不同的世界,却同在高墙内的一座监狱里,同在巴掌大的一片蓝天下。”

 

  泰山

  监狱里的野猫群,领头的是一只身材高大、腰身肥厚的大麻猫。它身上的毛很长,可以拖到地上,走起路来身子一耸一耸的。这只平时看似有些笨拙的大猫,实则相当机灵。它身手敏捷,身轻如燕,寻常坡坎如履平地,上墙爬树无猫能比。

  领头猫是这群野猫的守护神。监狱看似风平浪静,实则猫生形势严峻。除食物短缺、生疮害病外,最大的威胁是来自伙房的狗群。伙房养狗,据说与养猫防鼠一样,它们的主要任务是预防食物有毒。伙房的狗数量不多,只有几只,公母皆有,大概还是一家人。那只领头的公狗特别凶,伙房的犯人就给它取名泰森,寓意当是称霸武林。幸好泰森那时年龄尚小,敌不过这边的领头大猫。故此,监区以前的喂猫者,便给这只领头猫取名为泰山:泰山压顶嘛!

  事实正是如此。泰山性情凶悍,一点也不怕狗,有时甚至自己去伙房找吃的,来去自由,挑衅之至。因此,伙房的狗从不敢找这边猫的麻烦,而猫们呢,当然更不会去自寻死路。一段时间里,猫狗各行其是,相安无事。

  泰山行踪神秘,尤喜独来独往,安迪很少在监区看到它。有一次,安迪上三楼药房拿药,无意中透过铁窗,看见泰山偷偷趴在一辆大货车后面,而这辆车正徐徐开出监狱大门。安迪当时一下就蒙了:这家伙是在越狱啊!看来自由是人人向往的,连动物也概莫能外。然而几天后,安迪又在监狱看见了泰山。当时,泰山似乎还瞟了他一眼,意思是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安迪当时还不懂得这些,他不知道泰山的分量,更不了解猫对家的概念,甚至,他从人类的角度来看,还有些曲解。安迪认为,作为这个大家族的头领,这家伙只知道自己在外享受,根本不管猫群的死活。而且他还听说,泰山非常专断,凭武力霸占着猫界的全部母猫。有一次,一只公猫去调戏母猫,结果被泰山咬掉了半边耳朵。但不管怎样,在安迪的印象中,这段时间大猫小猫都平安无事,食物尚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简直可以说是一段难得的幸福时光!尤其令安迪难忘的是,这群猫每天中午来监区开饭的盛况。

  监区食堂门外右侧有一花台,种植着剪得整整齐齐的毛叶丁香。毛叶丁香是一种灌木植物,比人略矮,花呈紫色,有淡淡的香气,适合做隔离带、修饰花园,以供观赏。灌木丛分成左右两排,两排之间有一空隙,便成了猫们的饭堂。

  野猫总是怕人的,而在这儿开饭还能避雨,可谓一举两得。每天中午,安迪将装有食物的盆子放进灌木丛中,再用勺子轻轻敲敲盆子,意思就是,开饭了!说时迟那时快,本来静悄悄的丛林一下便动了起来,刹那间窜出一大群五颜六色的猫。它们围着盆子,不争不抢,有条不紊地吃着。看着猫们吃得津津有味,安迪心里舒坦之极,而牢友们的友善和称赞,又给了他无穷的动力。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进入冬季后,监狱猫界更是迎来了一桩特大的喜事。

  监区底楼的楼梯背后是个死角,平时用来放置废纸箱、废报纸、篮球、羽毛球拍等杂物。有天晚饭后,打球的牢友来这里拿羽毛球,钻进去就看见一个纸箱里,密密麻麻全是红色的小肉团,这可把他吓坏了,马上忙忙慌慌来找安迪:“不得了,安迪!猫儿好像下了好大一窝哟!”

  监狱管理虽然严格,但犯人的作息时间仍是张弛有度。一般情况下,只要当天没下雨,晚饭后,监区犯人就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放风时间,大家可在操场上散步聊天。而许多喜欢运动的犯人,则可利用这段时间锻炼身体,监狱里最常见的运动方式就是羽毛球、篮球、乒乓球,这名犯人就是进来拿球时发现的。

  这些小崽崽的母亲叫安娜,是泰山的夫人,这次一共生了六只小猫,创下了监狱猫界生产的最高纪录。成年猫一般春天发情,怀孕两个月即可产崽。而在这样寒冷的冬天生产,则说明安娜的性欲和体力都非常好。一般来说,每只母猫生产的数量不同,大约一至八只不等,平均一窝四只左右,安娜一口气产下六只,在条件艰苦的监狱实属罕见。

  这些小猫刚生不久,全靠安娜喂奶。为保证安娜有充足的奶水,安迪特地在牢友中发起募捐,征集到一些袋装的牛奶、火腿肠、牛肉干。安迪就用旧的不锈钢碗装上,悄悄放在底楼的楼梯间里。时至冬天,天气寒冷,安迪担心小猫冻着,便趁安娜外出觅食时,专门给警官打了报告,带了一张旧床单去楼梯间,将床单铺在纸箱里。

  那段时间,安迪每天都要去看看,有一次,甚至还看到安娜和小猫在一起,非常温馨。小猫咪们出生还不到十天,眼睛尚未睁开,但已经长出茸茸的细毛,十分可爱。尽管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但在安迪的眼里,监区分明充溢着生机勃勃的暖意,春天轻盈的脚步,伴随着这些小生命的诞生,似乎正越走越近……

  这一年多我去了监狱十多次,每次都能感受到安迪的变化。

  刚到监狱的头两个月,安迪还在一监区整训。那时的他,沉默寡语,对外界发生的事了无兴趣,我们的交谈大多数是回忆在英国的日子。虽说有时说到过去他也开怀大笑,但随即而来的落寞可以一下就挂上脸。

  其实,安迪的家人对他的事还是很理解的,一点没责怪他,每月都定时去探监、上账,偶尔还通过熟人给他带点好烟、书籍,安抚他面对现实,争取立功减刑,早日回家。然而,这些安慰和鼓励始终没能减轻他的自责和内疚,每每一叙至此,他就禁不住仰天长叹。然而,自从他分到五监区与这群猫打上交道后,他的性情竟然大变,变得开朗有趣、谈笑风生,对他从事的养猫工作,总是娓娓道来,特别说到安娜一家时根本就打不住,帮教时间到了,警官催了几次,他都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

  安迪第一次和我谈及养猫的这些事,兴奋得很。他说,监狱生活枯燥、单调,每天能够与一群猫打交道,看着它们成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我问他,你怎么喂?自己都不够吃,哪还有多余的食物去喂猫?安迪听罢笑了,他说,现在监狱与以前已大不一样了,监狱犯人的伙食标准是国家规定的,隔天中午开一次荤,有炖猪排、炒回锅肉、粉蒸肉、蒸烧白、小火锅等,属于大锅菜,分量够吃,只是味道一般。不过,五监区是老年犯监区,犯人有点特殊待遇,可自己掏钱买营养餐,同样隔天一次,有肚子炖鸡、泡椒鲫鱼、辣子兔、剁椒草鱼、三鲜肉片、盐煎肉、炒腊肉、香酥排骨、红烧带鱼、苦藠鹅掌汤等,每年冬至,甚至还能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萝卜汤。这些菜量足味好,而大家吃剩的骨头、鱼刺等,就是喂猫的最佳食物。

  “隔天一次?这些东西够吃吗?”我依然觉得不可信。安迪看着我,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你说对了。这是监狱,可以这样说,有时够,有时的确不够,这和我们在家里养宠物不一样。但是……”安迪强调说,“它们是野猫,有总比没有强,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够有这些,已经是它们的福气了。”

  安迪还给我讲起他第一次喂猫时的情形。他说,上岗第一天时逢监区吃泡椒鲫鱼,组长就带着他在桌上寻找残渣,收了尖尖一盆子鱼头、鱼刺。弄完后,组长端起盆子就往外走,他赶紧叫住组长,小心提醒说这些鱼头、鱼刺要用水洗一洗,特别是要将葱、蒜挑出来。安迪告诉我,家里长期养猫,这些都是基本知识。对猫而言,人的食物中含有过量的盐分、糖分和脂肪,喂食时,需将这些食物用水清洗一下。此外,猫不能吃大葱、洋葱、蒜,这会破坏它的红细胞,导致贫血。

  我当时听了非常惊讶,我不知道这个学哲学的家伙,怎么会懂这些东西。事实上,这就是安迪的完美之处。他一直在追求完美。当然,有些事情若过于追求完美,往往会导致不完美的事发生,这恰似他当初在投资上追求完美的不完美。

  关于这件事,我们后来还进行过深入的探讨。安迪举例说,猫的眼睛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尤物,有绿色、金黄色、蓝色、古铜色,不一而足,看着都令人艳羡。然而,因为猫只有绿色、蓝色两种视锥细胞,比人类少了一种红色,所以猫眼看到的世界,几乎没有鲜艳的颜色,这对猫来说,当真是莫大的缺憾。

  于是他总结说,美丽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完美的。

  安迪帮教后的第二天,猫界陡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而且来得毫无征兆。

  事发当晚,雨下得很大,打在铁窗上发出当当的响声。一道道急速的闪光,在床边一划而过,随之而来的就是轰隆隆的雷声。安迪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其实,只有他心里清楚,他不是因为这些雨声、雷声,他一直惦记着的,是楼梯间的安娜一家。

  深夜十二点整,一阵哐哐的开铁门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安迪知道,这是巡夜的警官来查房了。一般情况下,警官会在每个房间里转转,看看监舍有什么情况,谁的被子没盖好,谁有什么不舒服,这是例行的巡查。警官走后,安迪坐起身,摸出一支烟抽起来,想着明天给安娜再拿点什么吃的去,而越下越大的暴雨则令他有点心神不宁。就在这时,底楼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激烈的尖叫声,安迪一下就听出是泰森、泰山的声音,还有说不太清的撞击声。这一过程时间非常短,随后这些声音就被淹没在暴雨之中。

  第二天早上,安迪一起床,就趁着锻炼身体去了楼下。底楼没住人,全是监区的工作用房,事情就发生在楼梯间和走道上。楼梯间一只羽毛球拍的线断了,装小猫的纸箱倒扣在地,所幸小猫全在,都畏畏缩缩地挤在一起。一只篮球停在走道门口,走道窗下的白瓷砖墙面上,有两三块血渍,地上湿漉漉的,一片狼藉。安迪将篮球、羽毛球拍收拾好,将小猫装进纸箱,放在最里边的死角里,再用抹布将走道墙上的血迹揩尽。他返回监舍,倒了一小盆牛奶下楼,放在纸箱外面。他寻思着,若是安娜不回来,他该怎样去照顾这些小猫。

  “泰森竟然攻击了五监区!”深夜凶案成了监区牢友的热门话题,泰山、安娜都不见了。当天中午,安迪去伙房推饭,看见泰森正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神情显得有些疲惫。他猜测,一定是泰山吃了败仗,说不定还连累到了安娜。

  当晚黄昏时分,监区的放风时间刚结束,安娜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安迪一看见安娜,就急忙趴在窗边看。只见安娜佝偻着身子,缓慢地潜行到了食堂边,东嗅嗅,西闻闻,又转了几圈,才钻进大楼的铁栅门,估计是去看它的孩子们去了。

  安娜终于回来了!幸好放了一小盆牛奶,安迪一想到这里就倍感欣慰,晚上睡得很香。第二天中午,安娜同其他猫一起来监区进食,安迪一眼就发现,安娜身子的一侧有丝丝血迹。他围着安娜转了几圈仔细察看,才看出它的左腿有小小的划伤,但一点不妨碍行走。

  泰山再也没有出现,直到此事发生的第四天。

  那天上午,安迪做完楼道清洁,正在阅览室看书,忽然听到二楼值班的门岗在叫他,要他到警官办公室去一下。去后警官告诉他,花木组的犯人在打扫狱内卫生时,发现了一只死猫。因安迪平时喂猫,警官就叫他去看看,一起去的还有卫生员。在监狱里,任何犯人都不能单独行动,必须两人同行,而派卫生员同去,则是为了处理那只猫的尸体。

  安迪和卫生员出了监区,来到教学楼旁的树丛前。据在场的花木组牢友说,这里一直贮藏着他们用于施肥的油枯饼,今天要用来取时,才发现这儿有具猫的尸体。油枯是农村打菜籽油剩下来的残渣。将家禽的粪便与油枯混合,再加发酵剂一起发酵后制成饼,就成了肥沃的油枯肥料。油枯饼不沾水时,闻起来还有股香味,可一旦接触到水,简直可以说是臭不可闻。教学楼边上,种植着一簇簇密密麻麻的八角金盘,因树叶呈八角形而得名。八角金盘既大且密,枝繁叶茂,四季油光青翠,其性耐阴,将教学楼这一侧遮得严严实实的,所以,花木组才把油枯饼藏在这里。安迪到那儿时,花木组的牢友已将树叶劈开,里面横陈着的正是失踪了几天的泰山。

  安迪面色凝重,仔仔细细地四下察看。身躯庞大的泰山侧身伏在地上,一只眼半闭着,呈灰白色,像起了层浓雾一般,黯淡无光。身上的皮毛也失去了光泽,散乱地堆了一地,犹如一团没有整理的扫帚,早没了往昔的凛凛雄风。这里没有明显的臭味,想必正值冬季,空气中只有油枯饼淡淡的香气。安迪顺手拿起花木组的扫帚,在泰山身上轻轻推了推,明显感觉到泰山的身子已完全僵硬,根本推不动。或许是想深究就里,他大起胆子找牢友要来铁锹,使足力气将泰山翻了过来。随着周围牢友啊的一声尖叫,安迪这才发现,泰山的脖子上有一条深而宽的褐色裂缝,混合着脖子周边的长毛,已完全凝固成一团乱麻。

  安迪注意到,泰山是伏在下水道盖板上的。花木组的牢友告诉他,这儿是下水道的疏浚口,平时用盖板盖着。因长年侵蚀,中间有两张盖板磨损严重,它们之间的缝隙越变越大,几乎成了下水道的一个入口,完全可以钻进去一只猫。他们推测,泰山一定熟悉这个入口,它受伤后可能是想钻进下水道避难,结果最终没能逃过此劫,死在这里。

  这一凶案为猫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监区的春天不仅没有来临,反而越走越远,越走越冷,越走越深,远得让人心寒,冷得令人惊悸,深得叫人绝望。

  那次帮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看到安迪最不开心的一次。尽管如此,安迪还是根据他的判断和猜测,还原了这一事件的整个过程。为此,安迪特地为我讲解了监狱里狗和猫的生存状况。

  他说,在监狱里,狗和猫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因为狗肩负着食物安全的重要使命,又有伙房这个近水楼台在供养,算是有正式编制,其伙食与猫不可同日而语,不说经常有大鱼大肉,但至少不会挨饿,它们的生存是能够得到保障的。此外,监狱考虑到成本因素,一般就养几只狗,一旦有小狗生下,就会送出监狱,不会给监狱带来大的负担。相反,虽说监狱养猫是为了防鼠,但没有政府口粮,只是靠犯人的残羹剩饭维持生计,吃了上顿不知下顿,根本不能保证它们的基本生活需求。同时猫的繁殖能力又较强,产崽的数量较多,食物的供需矛盾一直是制约猫生存的主要因素。泰山靠着自己的强壮和机敏,多少还能保证满足身体的需要,亦能应对监狱艰苦的环境。但是,因其长期穿梭在监狱内外,似乎没有注意到它的宿敌泰森早已长大。而今面对突如其来变得强大的对手,最终丢了性命也在情理之中。

  “说实话,我对泰山本没什么好感,总觉得它对家族不负责任,只顾自己。但这次事件发生后,我改变了我的看法。”安迪在为我还原这起惨案之前,语气就变得沉重,说到后来,眼眶都湿润了。

  留学哲学硕士、擅长逻辑思维的安迪,为我模拟了那次战斗的惨烈。

  长期以来,监狱的猫狗都有各自的势力范围。伙房在监狱大门的左侧,狗群一般都在伙房附近活动,如果犯人不去伙房,平时几乎看不到狗的影子。而五监区则在监狱靠里的右侧,猫的活动范围虽说遍及各监区、教学楼和生产车间,但它们从来不去伙房,正所谓井水不犯河水。然而,这起惨案却打破了这一常规,泰森的的确确进犯了五监区。对此,安迪猜测是安娜的孩子们吸引了它,而住在一监区的伙房牢友则证实,安娜最初产崽的地方就在一监区。据他们说,一监区本是最早养狗的地方,监区花台一角甚至还有一间用红砖砌成的小房子,那里曾是狗的老家。其后狗群搬至伙房,小屋就闲置着,安娜选择在这里产崽,大概是看中它良好的居住条件。不过,一监区紧挨着伙房,这间小屋与伙房的狗舍之间,仅有一道铁栅栏相隔。安娜生产之后,或许才发现这里非常危险,遂转移至五监区。而泰森极有可能是因为嗅到小猫的气味,此后趁夜追踪而来,伺机偷袭,当系最佳的解释。

  安娜落脚五监区已有时日,泰森何以等了这么多天才下手呢?若以我这种外行来猜测,可能会想象是因为泰森那些天并不饿,也可能是它还未提起兴致,再说聪明点,甚至是它在观察等待时机,这些都是我们常人惯有的思维。然而,熟知情况的安迪立马就给出了答案。他说,监狱对狗与猫的管理是不一样的,狗是每晚必须关进狗舍,而猫则是放任自流。此前泰森没来,说明它没找到机会“出门”;而那天晚上进攻五监区,则说明它成功地逃脱了“禁闭”。

  “事实上,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安迪解释说,他听伙房的人讲过,伙房每天晚上收工时,本来是要将这些狗关进狗舍的,但有时一只狗不知到哪里去了,而他们又不能等它自觉地回来。于是,经常有狗不进狗舍,在外过夜的事发生。泰森的行为证明,动物如果没有人类的约束,一旦它想采取行动,就一定有它必须动手的理由。

  安迪仔细察看过打斗现场。他认为最科学合理的解释是,泰森那天晚上趁着暴雨摸黑进入五监区时,泰山恰好在这里。关于这一点,安迪和我还展开了讨论。他说,他起初也觉得奇怪,他只知道一般情况下,公猫与母猫交配后就会分道扬镳,后代则由母猫抚养。虽然猫界也有公猫照顾小猫的情形,比如公猫会帮助小猫掩埋粪便,以躲避危险,但基本不会履行父亲的责任。所以,按照人类的思维,泰山这天晚上来到五监区,或为小猫,或为安娜,或为果腹。但是,安迪根据当晚的情况认为,泰山来监区最可能的原因就是避雨。那天晚上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泰山说不定当时正在监区附近。面对这种突发情况,规避风险、寻求庇护是动物的本能,或与亲情无关。

  “不管怎么说,泰山在最是时候的时候来到了五监区。”这是安迪得出的结论。

  最初的搏斗就发生在底楼的楼梯间,泰森的偷袭遭到泰山的反击,双方打得很凶,不仅踢翻了装着小猫的纸箱,还将什么篮球、羽毛球弄得一塌糊涂,当真是生死之战。打斗惊动了正在照顾小猫的安娜,它也跟着丈夫加入了战斗。说到这里,安迪为我描述了那天晚上他听见的事发现场的各种声音。他说,来监区已有一年多了,因喂猫和推饭之故,他对泰森和泰山的声音都很熟悉,尤其是泰山,他感觉那是它从心底涌出的怒吼,紧张狂乱之极,至今还令他心有余悸。

  “到底是什么声音?”我有点好奇。安迪想了一会儿说:“那是一种令人极度揪心的声音,急促、凶狠,它有时会连吼几声,感觉撕心裂肺;有时又一声长啸,似在为自己壮胆。但我能听出,泰山的声音后来完全被泰森的狂叫淹没,哪怕是再大的雷声都盖不过它……”安迪说到这里已是自言自语,声音低落,“接下来就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乒乒乓乓的。最后,这些声音来到了操场上,随后就越来越远,渐渐地就听不见了……其实,这一过程时间非常短,大概还不到一分钟,说实话,我现在都想不起猫的声音了,脑海里只有泰森的声音,这恐怕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狗叫声了!”

  安迪根据现场勘查的情况推测,那天晚上的战斗,是从楼梯间一直打到走道,时间虽短,但可以想象,泰山、安娜是怎样在阻止泰森进犯的。走道墙上的斑斑血迹,说明这里才是这场战斗的主战场。正是在这里,泰山无疑遭到了致命一击,它脖子上的伤口证明,泰森的进攻可谓一剑封喉。泰山远比安娜强壮,但安迪依据它们受伤的状况认为,一定是泰山在奋力保护家人,并在自己受到重创的最后关头将泰森引走,用自己的生命保全了安娜和小猫们。

  安迪解释说,猫有母子深情,但几乎没有家庭概念。泰山能够在这个不寻常的夜里神奇般地出现,已是救世主的化身。在这场物种之间的大决战中,或许是同类基因的亲近使然,陡使泰山迸发出同仇敌忾的英雄本色,才使得它能够尽到作为同类,当然也是作为父亲最后的责任。安迪说,动物在危难时刻所表现出来的认同感、亲近感和使命感,人类或许只识其表,不谙其里,但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却值得我们尊重和回味。当然,作为泰森一生的死敌,即便受伤的泰山当时想一走了之,恐已非易事。

  八角金盘系坚强、有骨气的象征,泰山最后于此长眠,当是对它所为的最佳诠释。安迪说,泰山这名字不是他取的,但他看过《人猿泰山》这部老电影,他对影片中强壮善良、不善人言的泰山充满钦佩之情。虽然过去他根本没把二者联系起来,但通过他这次的调查,他认为泰山正是扮演营救少女简·帕克的大救星。

  直到那次帮教结束,安迪都沉浸在失去泰山的悲痛之中,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泰山死时的惨象。“它对得起这个名字,它的死是重于泰山的。”安迪反复唠叨着,他为自己误解了泰山而感到羞愧,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沮丧。

  两大界别头领的决战,通过安迪栩栩如生的描述,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我完全没有料到,在城市文明如此进步发达的今天,在人类随处皆可干预的动物世界里,我们竟然还能偶遇如此血淋淋的战斗场面。大概这是在监狱的缘故吧,我怜悯泰山之死,更为监狱猫狗两界的恶战表示担忧。不过,学哲学的安迪却另有新见。他说,尽管人类的搏杀带有强烈的正义与邪恶之分,但动物之间的战争似乎没有对和错,它们都是在为生存而战,就像罗素所说:“战争不决定谁对了,只决定谁留下了。”而这场战争的结果,最终是泰森留了下来。

  安迪告诉我,按照监区要求,那天花木组的牢友、卫生员和他一起对现场进行了消毒,并在监区外面左侧的一块空地上,将泰山的尸体做了深埋处理,没留一丝痕迹。不过,此后若遇上监区安排他们到狱内的草坪除草,安迪总能找到泰山的“墓地”去看一看,除除杂草,唠上两句,以示对它的缅怀和纪念。

 

  安娜

  泰山之死,在监狱猫界引发震动。

  最初的变化来自午间的进餐。原先中午开饭,除泰山偶尔来一下以外,其他猫总是悉数齐至,可谓一个都不少。但现在,有些猫就不怎么来了。安迪观察发现,凡携儿带女的一家子一般都要来,而成年的单身猫就来得少了。很明显,全家冒险前来进食,是因为要养活自己的孩子;而单身汉们则把安全放在首位,宁肯自己在外谨慎觅食,也不愿为此丢了性命。另一变化则更能说明问题。过去开饭前,一大群猫总是前前后后一路小跑冲进监区,直奔毛叶丁香丛藏身其中,等待那一声清脆的敲盆声。而今这些猫进监区,几乎都是贴着铁栅栏的墙脚,东瞧西张,小心翼翼地挨近丛林,全无过去进食时的自在欢愉。

  这些变化是带有传染性的,以安迪的观点,猫界内部正释放着一种危险的信号,以至所有的猫都变得警觉起来。而安娜则是它们的风向标,它的一举一动深深地影响着猫界社会。为此,安迪花了些时间,从老牢友那里了解安娜的情况。

  安娜的故事就像是传说。

  据说,泰山与安娜的父亲是同一辈的,是不是有血缘关系已无从考证。当年,安娜的父亲与泰山为了安娜的母亲大打出手,最后安娜的父亲打败了泰山,与安娜的母亲生下了安娜。与安娜同时生的还有两个弟弟,现一同生活在监狱里。安娜的母亲乖巧听话,很逗人喜欢,在生下安娜不久后就被抱走了。接下来的故事就是一个世道轮回的大反转,安娜的父亲与泰山又为了安娜而大打出手,最后泰山打败了安娜的父亲,才与安娜结合在一起。

  猫的发情受激素控制,纯属生理反应,本身并无伦理观念和爱情意识,到了发情期,任何猫之间都可以交配。这就意味着,猫界是一个典型的乱伦社会,所有的猫可以和父母、兄弟、姊妹交配,同样可以和儿子、女儿交配。在它们的世界里,永远只有公与母的区别,没有伦理与道德的概念。

  猫界家庭的混乱,使安迪常常要为分辨谁是谁、谁是谁的谁而烦恼。当然,你要有心去识别一只猫还是简单的,你可以从毛色、缺陷乃至细微的差别上去辨别。但是要想说清它们的关系,尤其是出没无常的野猫,这就是个世界难题。安迪的办法是,通过两只一大一小的猫的亲昵程度,来认定它们的母子关系;通过两只成年猫常在一起的事实,来判断它们的夫妻关系;再通过自己细致的观察,来判断这只猫是谁。他甚至在记事本上绘制猫界的家谱,把每一只猫的特征和关系都记录下来,以使自己能够说清它们纵横交错、简直让人崩溃的复杂关系。比如安娜,安迪就是这样记录的:

  姓名:安娜

  性别:雌性

  婚姻:已婚

  关系:泰山的妻子

  子女:六个,暂未取名

  特征:黑白花猫,眉间上黑下白,鼻直有黑线,

     身体丰腴,动作优雅

  现在,我们就来解读一下。

  安娜一生下来,就继承了它母亲的一切优点。安娜是一只黑白混杂的花猫,模样长得很美。它的眉宇是一道非常明显的分界线,上面是纯黑色,下面是纯白色。但是,另有两条黑黑的细线,沿着鼻梁两端下来,像国画里随意勾描的曲线,远远望去,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所以,安娜最美的就是鼻子,直直的、挺挺的,很有轮廓的美感和绰约的性感,可谓人见人爱。

  安娜的另一处美,则在于它的修养。安娜吃东西很秀气、稳重,偏着头,用一边的牙吃,吃得很慢很小心,斯斯文文,从来不会囫囵吞枣,吃完了还舔嘴,绝对是一手一手地来。尤其令人醉心的,是它的洁好。安娜非常爱清洁,随时随地都会用嘴去舔身子。若是用嘴舔不到的地方,它就会将口水抹在爪子上,再用爪子去洗。其实,这是猫独有的行为方式,猫的舌头上有许多粗糙的小突起,除污去垢再合适不过。不过,只有安迪清楚,猫清理皮毛除了自身清洁外,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生活中常有这样的情形,猫被人抱后,就喜欢用舌头去舔人摸过的地方。有人可能认为是猫嫌人脏,其实不然,通过清洁除去自己身上的异味,以躲避捕食者的追踪,这才是猫的意图所在,它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的安全,一如马克·吐温对猫的评价:“它们是世界上最干净、最精巧、最有才智的动物。”

  然而,这一切现在已完全变了。

  泰山死后,安娜一家仍住在楼梯间。但是,一向爱干净的安娜却变得邋遢、不修边幅,既不和猫打堆,又不和人亲近。有一天中午,安娜来晚了,安迪准备给它找些吃的,但安娜明显露出敌意,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安迪对安娜的变化非常担心,那段时间,他每天都要去楼梯间看几次,但从没遇见过安娜。小猫一般足月后才断奶,现在这些还在吃奶的小家伙能吃能睡,暂无大碍,说明仍然是安娜在抚养它们,安迪因此心下甚慰。

  一天清晨,安迪起床后先到操场锻炼身体,然后再到楼梯间去看小猫们。当时天刚蒙蒙亮,安娜不在,装小猫的纸箱又放在死角,几乎看不大清,连数数都费力。于是,安迪就将纸箱搬到操场边上。纸箱里,五只小猫挤在一角拱上拱下,嗲声不断。而另一角,还有一只小猫在熟睡。安迪看着看着就笑了,心想这只猫真贪睡啊,其他小猫都在玩耍了,它竟还在睡懒觉!六只小猫全部安全,放下心来的安迪准备将纸箱搬回去。这时,一个刚锻炼完的牢友走过来,见状就叫安迪把纸箱放在地上,让他瞧瞧。

  小猫们现已成形,毛全长出来,已不怕人摸了,而且安娜一家在五监区生活,还全仗这些牢友的支持,所以,安迪也任由牢友逗着这些小猫玩。这时天色渐亮,突然,牢友呀的一声,他那只一直伸进伸出的手,一下就停在了空中。

  牢友的叫声,引来其他牢友过来围观。安迪心里一点没有准备,还以为是牢友的手被小猫给挠了,忙俯身下看。“这只小猫,它、它、它……”牢友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刚停在空中的那只手一直指着一角睡熟的小猫。

  安迪心一沉,双手向两边一张,叫牢友们让开些,自己则蹲下来仔细查看。那只小猫仍在熟睡,只是感觉姿势有点不对头。他伸手将那只小猫提起来,这才发现小猫身子软软的,眼睛紧闭,头耷拉着,嘴角有一小块凝结的血迹,脚趾间亦有少量血迹。此时,周围的牢友像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句,一下就揭开了小猫的死亡之谜:它是被压死的,而能够在窝里压死它的,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只有它的母亲—— 安娜。

  “这只小猫确实是安娜压死的,”在泰山死后的次月我去帮教时,安迪声音低沉,香烟一口接一口,“但是,小猫真正的死因不在安娜,而在我。”安迪此语一出,我一下子就愣住了:“这是哪门子事啊,难道你安迪还要承担没有教育好安娜的责任不成?”安迪抬眼看我一下,难得地笑了笑说:“杰克兄弟,我可没有教育安娜的本事啊!你知道,这些毕竟是野猫,即便是家猫也是很难让它听话的。”随后,安迪做了深刻的自我检讨。他说,小猫之死与纸箱有关。

  最初,那只纸箱是如何成为安娜的育儿所的,安迪说他并不清楚,也没太在意,楼梯间本就堆着许多杂乱的纸箱,说不定就是安娜自己翻出来的。安娜搬来监区后,小猫咪们还小,纸箱里即使住着安娜,都绰绰有余。但小猫长得很快,纸箱开始变得拥挤。由于安娜经常不在,安迪就有些疏忽,“早知道就该给它们换个大一点的纸箱,况且这种纸箱监区多得是。”正因为这样,欧阳安迪才会如此自责。

  监区有个百货组,是为犯人订购百货服务的。百货组同样由勤杂工种的犯人担任,他们每周定时收集犯人所需的百货清单,通过监狱的政府采购渠道进货,然后再将百货分发到犯人手中。故此,就有许多装百货的废纸箱堆在楼梯间,隔段时间就会处理一次,监区从来就不缺这类纸箱。

  “没有处理被压死的小猫,我估计安娜也没发现……”安迪自责的同时,也顺带提到了安娜。他认为,那段时间安娜受到惊吓,神情委顿,精力不济,估计对孩子的照顾也没那么精细,这也是最后酿成事故的重要原因。安迪告诉我,母猫压死小猫其实是常有的事,有时刚生产完的母猫,甚至会因某种原因吃掉小猫。“怎么还会有这种事?”面对我吃惊的神情,对此颇有研究的安迪则很淡定。他说,刚生下的小猫,若因人为因素,沾上了人的气味,有些母猫为了自保,会吃掉小猫,这是猫科动物原始的自我保护意识。而母猫因生产后身体虚弱,捕食能力差,急需补充营养,有时也会直接吃掉小猫。

  安迪说,动物界的这些残忍行为,不是我们人类所能理解的。它们一生都是为了生存,所谓理性于它们而言,恐怕都是人类赋予的想象。诚然,它们会抚养子女、关爱有加,但这是本能,没有一种动物会因为在冬天要吃食物而在春天工作。或许有人说,有些动物不是喜欢贮藏食物吗?比如,松鼠储存松子、狮子掩埋死鹿、野兔贮藏橡子,以供自己今后享用。其实,这只是动物生存惯性使然,与人类的深谋远虑无关。唯有当一个人去做某一件事不是因为习惯所致,而是因为理性告诉他,只有这样做才会产生效益,才能体现价值,才能追求到有品质的生活,那才会出现真正的深谋远虑,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人生最终的价值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于生存。”这当系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

  “那这种情况会在家猫身上发生吗?”我问道。安迪解释说,无论是野猫或是家猫,都有这种情形发生。猫咪一般不满周岁就已性成熟,开始生儿育女,但其身心尚幼,加之有的母猫系第一次养崽,经验不足,出现这种意外是难免的。所以,有些家庭养猫时,就会人为阻止一岁左右的猫怀孕。当然,家猫因有人照看,还有弥补的可能,野猫就难说了。“不过,若是母猫养崽的地方大一些,压死小猫的概率就会小多了!”安迪对此不无遗憾。

  当着这么多牢友的面,被发现一只小猫竟被压死在窝里,安迪既觉得没面子,又为那只可怜的小动物而悲伤。由于监区内无法掩埋小猫的尸体,安迪就把它交给花木组处理,自己则去找了一只大纸箱,重新将床单铺上,继续放在楼梯间。但令安迪没想到的是,正是他这次有些大意的换箱举动,竟又酿成另一起本该避免的事故。

  监狱的管理带有军事化色彩,每天什么时候干什么,都有一套雷打不动的制度。比如,每天的集合、报数、出工、就餐、放风、收舍,都有严格的时间要求。监区若是有重大事项需要通报,还会在晚上召集犯人开会。有天晚上,监区通知在食堂开会。安迪因洗碗稍晚的缘故,开会时就坐在最后一排,听警官讲解有关减刑的政策。听着听着,安迪感觉身后有点响动,扭头一看,只见安娜从监区的铁栅门缝隙跳了进来。猫的趾底有脂肪质肉垫,在行走时几乎没有声响,这是它们因捕猎而进化的结果。有人会问,猫不是有爪子吗?怎么会没有声音?其实,猫在行进时爪子是处于收缩状态的,这主要是为了防止爪子被磨钝,而爪子只有在捕猎和攀爬时,才会伸出来。但是那天,安娜确实在安迪身后弄出了响动。当时,其他牢友因隔得较远,又在专心听讲,没人发觉。等安迪回头去看时,才发现安娜浑身是泥,是它身上的泥浆带出了一点声音。那天并没有下雨,安娜上哪儿弄这一身的泥水?

  安娜进来后,似乎一点不为有这么多人而所动。它像是停下来歇口气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因为在开会,安迪不能发出声音,就试着用眼神跟它打招呼。然而,它几乎都不看安迪一眼,就自顾自地到楼梯间去了。

  严格的监规纪律不容安迪去了解这些情况。等他第二天去查看时,才发现小猫只剩下四只。直到这时他才醒悟,昨天安娜一定是去寻找走失的小猫去了;而直到这时他才后悔,是自己的大意,使安娜又失去了一个孩子。

  安迪在接见室给我讲到这次事故时,完全一副不能原谅自己的神情:“许多人犯错后,都是在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而我呢,纯属是错上加错。你说,我这么一个思维缜密的人,怎么会一再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我看得出来,安迪这段时间的所有精力几乎全扑在安娜一家上。对于每只小猫,他都视若己出,百般呵护。然而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安娜一下失去两个孩子,这对安迪来讲,不仅是悲伤,更像是耻辱,这大概是他特别沮丧、特别自责的原因。

  随后,安迪道出了这次事故的真相。他说,那天在为小猫们换纸箱时,只想着找一个大一点的。不料百货组刚卖过一次纸箱,剩下的纸箱不多了,安迪东挑西选,最后就有些凑合地选了一个虽然较大却有些浅的纸箱,最终导致有只小猫从里面跑了出来。而安娜那晚一身泥浆,则可能是到水沟或下水道之类的地方找它的小宝宝去了。

  安迪的检讨既让我感动,又让我为他担心。我安慰他,监狱不是外面,许多事情能做到这样就很不错了,这不是他的错。安迪却说,不管怎么说,是他在照顾这些小猫,小猫有任何闪失,他都难辞其咎。此后,为弥补自己的过失,他立马去百货组,专门腾出一个既大且深的纸箱,马上给它们换了。他心想,这下小猫不会再跑出来了,安娜一定满意了吧?然而,等到他第二天去楼梯间查看时,才发现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

  因为,安娜和所有的小猫都不见了。

  安娜转移了小猫。

  没有找到小猫的安娜,最终搬了家。安迪明白,安娜这样做表明它对自己失去了信任,或者说,是对五监区失去了信任。安迪没有保护好安娜和它的孩子们,这一切都是他的失误造成的。但是,安娜会把孩子们搬到哪儿去呢?花木组每天都要做监狱的环道清洁,第二天出工前,安迪特意拜托他们顺便找找安娜一家。当天中午开饭时,安娜没来监区。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花木组既没找到安娜,安娜也没来监区吃食,这令安迪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一周之后有了答案。

  重庆是全国有名的火炉,监狱的生产车间都安有空调。这些大空调的室外机很大,放在外面易遭日晒雨淋,监狱便搭些棚子加以保护。由于室外机需要散热,棚子就不是全封闭的,只是地面铺点砖头,再用雨棚板遮住上面和两边,正面则是完全敞开的。

  花木组每天主要做环道清洁,生产区的卫生则由各车间负责,他们去得很少。由于安迪特意吩咐,这些天,他们扩大寻猫范围,终于找到了安娜的“家”。原来,在三监区的车间外,空调的室外机与车间的墙壁之间,留有较大的空隙,地面平整且两边有雨棚遮挡,比较隐蔽,安娜就选择在此抚养小猫。花木组的牢友遗憾地说,他们还是发现晚了。当时正值隆冬,天气冷得死人。空调棚子虽说可以遮雨,却挡不住刺骨的寒风。等他们找到这儿时,只有两只冻僵的小猫蜷曲在那里,安娜和剩下的两只小猫不知去向。

  安娜又失去了两个孩子!安迪听闻后,一个劲儿地找花木组的牢友追问,真的死了吗?两只小猫都死了吗?他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猫普遍怕冷,即便失去了五监区的安全之地,教学楼、卫生院、车间、禁闭室等屋内之地,都可供安娜选择,它为什么非要在室外,而且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天,来抚养自己的宝宝呢?“难道安娜是在因泰山之死而自暴自弃吗?甚至是为了报复我的失误而故意为之?”安迪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滑稽可笑,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安娜不合常理的做法。

  安迪平时推水送饭,都不会经过生产车间。恰巧一天后,监区安排他去车间拿东西。在经过三监区生产车间时,安迪顺路去看了看空调室外机的雨棚,一下就解开了安娜在此安家的谜底。

  三监区的车间生产藤椅,喷漆之后需尽快晾干,因而冬天必须开空调,以保持室内正常的温度。空调开机时,室外机就会不停地散热,安娜的家在白天是暖和的。然而,一到晚上,车间空调关闭,这儿就完全如同露天,两只小猫被冻死便是明证。安迪还据此推断,安娜是在白天转移小猫的。猫是夜行动物,晚上搬家比较安全,但安娜却在白天采取了行动。关于这一点,安迪有理由认为,小猫接二连三地出事,安娜一定是觉得在监区已不安全,于刻不容缓之时仓促搬家。但是,安娜在晚上应该能感知气温的,这么低的温度,它怎么不想办法搬家呢?

  安迪家里一直养有猫,他非常清楚,猫稍觉不安全就会搬家,有时甚至只是因为家人去摸了摸小猫咪,它就有可能带着小崽崽挪窝。安迪对安娜的行事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想象是因为白天的暖和诱惑了它,或者就是寒冷的夜晚它能承受,而没想到自己的孩子承受不了,这大概就是人类通过想象,能够探知猫界的最大程度。

  人类社会的趋利避害与动物世界的适者生存,其实没什么区别。任何一只笨得不能再笨的动物,都不会去选择于己无利的生存方式,这是生命的基本法则,安娜当然不会例外。安迪的推测是,正因为当天死了两只小猫,安娜可能才发现这儿太冷,所以又转移地方,至于为什么没有全军覆没,大概或与小猫体质有关,或与安娜夜里照顾有关。只是而今,安娜和它的孩子们又到哪儿去了呢?它不来监区吃食,平时又靠什么维持生活呢?

  一个月后,安娜和它的孩子们竟不期而至。

  监区二楼楼梯转角是个平台,左侧是警官值班室,右侧是监舍走廊,门口有道铁栅门。如此布局,可使值班警官对监舍走道的情况一目了然。每天晚上九点前,铁栅门是开着的,犯人有事可去警官处或者上下楼。九点收舍后,铁栅门上锁,但犯人仍可在走道里活动,直至十点关灯休息。

  有天晚上收舍不久,安迪正在洗漱,忽听得楼道值班的门岗在喊他。平时负责公共区域卫生的他,晚上被叫去是常有的事。待安迪出门往铁栅门方向走去,刚走到一半,一下就停住了:他简直没想到,就在铁栅门外,安娜和两只小猫正朝走廊里不停地张望!走道上,有几个牢友在锻炼身体,安迪几乎是一路东撞西碰地冲过去的。“我是刚看见它们来的。嘿嘿,我想一定是找你来了!”门岗笑嘻嘻地开着玩笑。安迪几乎没听清门岗说什么,一下就扑到铁栅门前。

  很久没看到安迪这么开心了,这次去看安迪,感觉他简直与前几次判若两人。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着安娜的故事,对每一个细节都如数家珍,特别是讲到一些精彩之处,连我都有些情不自禁。

  他说,那天晚上看到安娜,感觉安娜完全变了,又变回到从前那个优雅知性的安娜,而且竟然长得强壮起来。安迪说,他无法猜测这段时间安娜是怎么过来的,但显而易见的是,安娜比过去多了一分自信。安迪为我描述那天的情形。他说,安娜立在转角平台当中,双脚并拢,并得很整齐,无可挑剔,定睛看着他。它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警觉,且不住地转头去看往上走的楼梯。安迪明白,那是它随时可以逃走的退路,它必须时时留意。相形之下,那两只小猫虽然看起来还算健康,但长相却不咋样,一只很黑,一只秃顶,一直在安娜身边打转。安迪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小猫肯定是饿了,安娜带它们来这里,一定是来找吃的的。

  “在别人眼里,我当时肯定像个疯子一样。”安迪笑着说,他那天几乎是一路冲回监舍,翻箱倒柜找了两根火腿肠,又拿了一盒牛奶,然后一路冲回铁栅门。“说实话,当时我主要是怕它们走了。”安迪这样解释自己当时的举动。他将火腿肠分成一小截一小截,丢在安娜和它的孩子们面前。然后,又用吸管将牛奶挤一点在地上。安娜没有急着就吃,而是先嗅了嗅火腿肠,才慢慢偏着头,用一边牙去吃。而那两个小家伙,则径直扑到“牛奶池”边,用舌头舔食。

  这顿晚餐,随着围观的牢友们不断加入,可谓丰盛之至,牛肉干、猪蹄子、烤鳕鱼,这些都是监狱百货供应的袋装食品。“我估计,安娜和它的孩子们,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了!”安迪说到这里,特别对监区的牢友大加赞赏。安迪告诉我,事实上,在监狱里因条件有限,物资匮乏,许多人都会变得自私,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在对待安娜一家上,牢友们却意外地慷慨。好在,老年犯大多家庭状况稳定,监区几乎没有“三无”人员,这些零食他们还是给得起的。而在其他监区,有许多人属于“三无”人员。为此,安迪特别为我做了解释。他说,我们现在所说的城市“三无”人员,是指无生活来源、无劳动能力、无法定抚养义务人的公民。而在监狱,“三无”人员则界定为“无通信、无接见、无汇款”的囚犯。这“三无”就意味着,该犯人没有亲人探望,没有朋友照顾,也没有生活来源。对此类人群,除了在监狱参加生产劳动有一定报酬外,监狱每年都要组织开展各种社会帮教活动,慈善机构、爱心人士都会给他们送来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帮助他们在监狱改造。

  “安娜非常聪明,你从它选择来监区的时间上就能看出。”安迪强调说。九点以前因铁栅门开着,安娜就没有来。九点之后铁栅门上了锁,它这才带着孩子来这里。在这个时候来,我们与它们之间,就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铁栅门,足见其心思缜密。

  尝到甜头后,有一段时间,安娜几乎天天带着小猫来这里吃食。牢友们再有钱,也不可能天天这样施舍。安迪说,他当时灵机一动想了个招数,说服大家把过期的食物找一找,结果一下收集了好几箱吃的,安娜一家的生计算是有了保障。

  监狱每逢重大节日和重大活动,都要进行清监检查,这是惯例。清监的目的是确保安全,清理的对象就是一切违禁品,除了严重的毒品、管制刀具外,还包括削水果的自制木片、打火机、私藏的药品等,其中,过期食品也在清查之列,这是为犯人身体健康着想。安迪说服大家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与其被清监没收,还不如送给安娜一家。结果牢友们都积极响应,在纪律与健康之间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就是在这段难得的和谐时光里,安迪为了区别两只小猫,就分别给它们取了名字。两只小猫一公一母,公的取名汤姆叔叔,母的取名甘地夫人。“一位叔叔,一位夫人,不要嫌名字取老了,这实在是最符合它们特征的称呼。”安迪一再向我说明他取名的意图。

  区别公猫与母猫,安迪自称很在行。他说,一个月后的小猫,只要细心观察,他都能看得出来。他解释说,猫的尾巴根部下面有两个孔,上为肛门,下为生殖器。一般来说,两者较近就是公猫,较远就是母猫。当然,猫长大后,还可从体型、脸型、性格上予以辨认。体型较大、脸型带腮、性格温顺的,就是公猫;而体型较小、脸庞较小、性格高冷的便是母猫。不过,安迪说,这些差异说起来简单,但要做到真正辨别,还需要丰富的经验。事实上,安迪因无法捉住小猫进行鉴别,故在它们的性别上,还是观察了一段时间才最后确认。安迪为此还开玩笑说,如果在区分猫咪公母上出了差错,他这个脸就丢大了。

  安迪说,那只小公猫长得有点夸张,虽也是普通的黑白相间,但黑色中混杂着麻色,腮帮下还有一小撮杂毛。尽管它还是个小猫,却给人老气横秋的感觉,再加上动作迟缓、有些凝重,安迪自嘲:“这使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汤姆叔叔。”

  说起汤姆叔叔,读过点书的人几乎无人不晓。美国作家斯托夫人创作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是19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这部关于反奴隶制的长篇小说,对美国社会的影响是如此巨大,以至在南北战争爆发初期,林肯接见斯托夫人时留下一句传世之言:“你就是那位引发了一场大战的小妇人。”而这部小说的主角,就是忍辱负重的汤姆叔叔。

  与汤姆叔叔刚好相反,那只小母猫身子大部分是白的,本应是个可爱的小姑娘。然而,老天不作美,这只白皙皙的小猫竟然有些秃顶。安迪告诉我,小母猫头上还有点毛发,但真的极少,远远看上去就像个秃子。

  安迪说,世界上确有一种真正的无毛猫,叫作斯芬克斯猫,又称加拿大无毛猫。这种猫是基因突变产生的宠物猫,除了在耳、口、鼻、脚等部位有点薄而软的胎毛外,其他地方均无毛,皮肤多皱、富有弹性,看起来感觉有些另类。这种猫性情温顺,独立性强,无攻击性,能与其他猫和平相处,但价格昂贵。这是安迪自己查找到的一点资料,却依然无法解释这只小母猫为什么会这样。在监狱这样的环境,怎么可能与斯芬克斯猫这样高贵的猫有关系?据说,一只斯芬克斯猫的价格在3000英镑左右。不过,人们对这种猫的看法褒贬不一,有人认为它是稀有的猫种、罕见的珍宝,而有的人则根本无法接受它的奇特外表,干脆就称之为“怪物”。

  事实上,安娜的这只小宝贝就是个“怪物”,安迪估计是发育不全造成的。怎么给一只秃头的母猫取名,让安迪想破了脑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想了好多天,最后为了让它有个体面的名字,才给它取名为甘地夫人。

  甘地是印度国父,他的“非暴力”哲学思想影响极大,带领国家走向独立,摆脱了英国的殖民统治。甘地被称作“圣雄甘地”,他标志性的形象就是光头。而甘地夫人就是英迪拉·甘地,印度独立后首任总理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的女儿,是印度现代著名的政治人物,担任两届印度总理,因其政治方针强硬坚定,故被后人称为“印度铁娘子”,甚至有人把她称作“印度国母”。安迪煞费苦心,为这只小母猫取名甘地夫人,是把甘地的外表与甘地夫人的内在有机地结合起来。他说,他希望这只小猫能像甘地夫人一样,自强自立,独行于世,从自己奇特的相貌阴影里走出来。

  “安娜的名字又是谁取的?取得这么有文化品位?还有,怎么这些猫取的都是外国人的名字呢?”我忍不住脱口一问,却把安迪笑惨了:“杰克,你可能根本想不到,安娜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安迪说,安娜原来的名字叫大花猫,是大家叫习惯了的。有一天,有个新犯刚到监区,对什么都新鲜,可能是第一次看到安娜,就被安娜的优雅迷住了,站在二楼窗户就“看哪、看哪、看哪……”地叫。安迪说,这名新犯舌头有点大,说话有些夹舌子,把“看哪”一直喊成“嗯哪”。后来牢友们混熟了,总是“嗯哪嗯哪”地取笑他,说这是他给大花猫取的名字,“嗯哪”后来就变成了“安娜”,这与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没有半毛钱关系。

  安迪告诉我,在他来之前,除泰山、安娜外,其他的猫都没有名字,牢友们就黄猫、花猫、麻猫地叫。后来之所以取的都是洋名,主要是受泰山、安娜名字的启发,且与他自己在国外留学的经历有关,同时还规避了监狱里那些粗俗的外号。安迪介绍说,监狱有一套管理犯人的规章制度,叫作《监狱服刑人员行为规范》,简称“五章三十八条”,就服刑人员生活、劳动、学习、文明礼貌等方面做了详细规范。其中,里面就明确规定,犯人之间不准乱取绰号。但实际上,犯人互叫绰号相当普遍,而且都很低俗、平庸,什么冬瓜、跛子、猴儿之类。安迪坦言,为猫取这些洋名,其实就是在寻找某种心理上的平衡,以营造自己内心的另一个世界。

  两个多月过去了,冬天已渐渐远去,春天正悄然来临。安娜一家在众多牢友的关照下,正慢慢走出失去泰山和孩子的阴影,监狱的猫群开始恢复以往的活力。中午开饭时间,监区便成了这些猫聚集、社交和玩乐的场所,颇为热闹。天气暖和、万物复苏,当是动物外出觅食的好时光,监狱的野猫也不例外。有时安迪去伙房推饭,在沿环道的树丛或草丛里,就常看到它们活跃的身影。有一天,安迪甚至还亲眼看见了十分惊险的一幕。

  这天安迪和牢友推饭回来,谁也没注意到泰森悄悄跟在他们后面。刚走到一半时,泰森突然从安迪身边一掠而过,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推饭组每天都是沿环线的固定线路,而泰森则从他们前面横穿过一片红叶石楠林,直奔教学楼前的广场去了。安迪预感不妙,在征得随行警官同意后,便一路追了过去。

  跟着泰森前行的线路,安迪跑进广场,一下就被眼前发生的一幕骇住了:泰森果然是捕猎高手,它准确地逮住了猎物—— 一只黄色成年猫。庆幸的是,或许是因为稍慢了些,泰森只是咬住了黄猫的一条后腿,而这只黄猫正拼命地向前挣扎。就在安迪几乎脱口大吼时,奇迹发生了:突然,从一簇四季海棠里,杀出一只大花猫来。安迪定睛一看,竟然是安娜!只见安娜缩着身子,全身的毛奓起来,冲着泰森就是一阵狂叫,然后迅速爬到一棵树上去了,而安迪则边跑边吼直冲过去。泰森显然被这阵势吓住了,一下就松了口。

  黄猫抓住时机脱身,直向教学楼边上狂奔而去。泰山死后,监狱发现教学楼旁的八角金盘树丛太密,里面藏污纳垢,存在安全隐患,就将树砍了,下水道盖板彻底亮了出来。黄猫冲到这里刚钻进下水道,泰森的血盆大口就抵在了下水道盖板间的裂缝上。

  “黄猫幸运地逃过一劫,但我真不知道安娜为何要出手。”安迪最初在向我讲起这件事时,一脸茫然。他说,猫科动物中,只有狮子是群居动物。群居动物拥有部落首领,共同觅食、活动、迁徙,成员之间会共同抵御外敌,内部等级明显。猫不是群居动物,除了繁殖期会短暂地在一起,平时它们扎堆晒太阳、吃饭、舔毛,都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社交性接触,仅系松散的取暖小分队而已。它们之间没有等级观念,也不会团结起来对抗危险,安娜的援手相救,显然违背了常理。

  渐被安迪所述吸引的我,提出了一种观点,即是不是因为在监狱封闭的环境里,猫的社会属性发生了变化?狮子群居的演化,就是因为它们需要围捕大型猎物,同时还要联手应对来自同属群居动物的斑鬣狗的威胁。监狱的野猫因环境封闭,又有狗群的长期威胁,是否也会慢慢演化,学会了共同御敌的群居生活?

  关于这一点,安迪断然予以否定。他说,虽然监狱的环境有其特殊性,但远不足以改变猫的基本属性,即便是被称作首领的泰山,也并非猫界认可的社会组织领袖,仅仅是因为泰山强大,其他猫对其产生畏惧而造成的假象。不过,安迪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他认为,安娜那天突然出现在现场可能有其偶然性,即当时它正路过这里,本应是择路而逃,却选错方向,一下窜出来就暴露在了泰森面前。好在,泰森当时的目标并非它,而是黄猫。面对这种突发状况,安娜本能地借此虚张声势,是想腾出时间,伺机逃走。而且,从它后来迅速上树、并未对泰森发起攻击来看,安娜的本意绝不是想救黄猫,而只是寻找逃生之路。因为所有的猫都知道,猫会上树,而狗不会,民间就有“狗撵猫、猫上房”的说法。安娜这一连串本应是自救的举动,在客观上却解救了黄猫。

  不过,安迪充分肯定了安娜的关键作用。他说,当时自己虽然跑到了广场上,其实离泰森还很远,若只是就这样吼几声,泰森未必会松口,甚至可能在他赶到之前,就已将黄猫咬死。对体型较大的泰森来讲,摁住黄猫后对准脖子咬上一口,可谓易如反掌。

  “那只猫后来怎么样了?”我虽对安娜的仗义出手心怀钦佩,但更关心那只黄猫的现状。安迪停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说:“这只猫也是多灾多难,它就是当初被泰山咬掉半边耳朵的黄猫,它的名字叫梵高。”

 

  作者简介:刘孤白,原名刘健春,1965年生,重庆人,作家,历史学者。从事传媒多年,曾获得中国新闻奖。著有长篇非虚构历史作品《五代门》(上下卷),长篇小说《猫界》。现任重庆摄程传媒系总裁。

  长篇小说《猫界》2021年3月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本节选为该书引子和上卷《泰山》《安娜》章节。

【编辑:马佳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