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有些惧怕诗歌。惧怕矫情，也担心像我这样愚笨和老实的人，并不能真正读懂诗，把诗读歪了。所以大约在一个月前，敖斯汀将她最新出版的诗集《偏偏南方》交给我，让我读后写几句，我竟极其罕见地陷入了长久的失语中。
诗集我倒是飞快地读完了，仅用了两个下午的时间，我斟酌着将要写下的语句，间隔了大约半个月后又重读了一遍，我仍然有些不知从何下笔。我不知我的读法对不对，同时又害怕胡言乱语，辜负了老友的信任，于是一直欲言又止，将这篇读诗札记延宕至今。
我当然知道敖斯汀一直在写诗，在她坚持更新的公众号上，时不时地，就会冒出那么一首长短句。我是诗歌的外行，从前并没有太过认真去读，而且先入为主地以为，她也是不那么上心地练练笔罢了。
我有一个稍显顽固的看法，就是一个写作者最好心无旁骛，专攻自己的文类。小说诗歌散文地四处出击，难免会分散功力。但敖斯汀却全然不以为意地写着，小说也写，非虚构也写，散文、诗歌也陆续不断地产出。她的写作，显出格外奋力的样子，有时候我们约着在街边的某个咖啡馆晒太阳，重庆总是显得稀薄的日光，好不容易才透过斑斑驳驳的树叶打到她的脸上，那脸上总是发狠的表情，我于是将我中庸而佛系的劝说咽回了肚里。
想写就写吧，怕什么呢，有时候那种自然勃发的生命力，是完全无须刻意修剪的，它会借助奔涌到我们嘴边的言辞，长成它渴望长成的样子。
而现在，这本诗集不就来到了我的手中吗？
182页，总共145首诗歌，几乎清一色的抒情短章。它们首先是唯美的，有一种将词语牢牢攥住，或是细细清洗的执念。
让我们随便撷取几个关键词感受一下，梦幻、镜子、雪、南方、月桂、梅花、下午的灰、光的丝绸，等等等等，不仅唯美，而且幽暗而清凉，很容易就带我们进入阴影重重的宅院，夜光闪烁，女人的衣裙浮动。你可以说这，就是敖斯汀在诗句里坦露的她内心的宅院，有意地回避了强光的照射，神秘，私人，又有一种暗中较劲的灼烈。
渐渐地，那个女人的形象变得清晰起来。这当然不出所料，女性写作，尤其是女性诗歌写作，几乎天然也必须地来自于她身体的喊叫，然后抵达她心的疼痛。
于是，我们看见了那个女人的阅读。《飘》里的斯嘉丽，还有《使女的故事》《新桥恋人》，还有弗吉尼亚·伍尔夫，西尔维亚·普拉斯，等等等等。她们无疑都带有强烈的女性印记，是活得那样疼痛而又强烈的女人。诗句背后，敖斯汀那种自比的用心也如此显豁：至少在某种意义上，她就是想要“做那样的女人"。
我们还看见了她的身体，看见了那根“亚当的肋骨”(《一块骨头》)。看见了她求而不得的爱情，她的姐妹、女儿(《镜子》《三个女人》)，当然，还有她的亲人：“我爱一座城市的理由无法启齿/父亲，夜里四点的码头和/爱过我的人”(《过去时》)，以及：“妈妈，你的女战士归来了/叫贞德也叫蔡文姬。你从电视里看到她们/露出了笑容/但是，你眼看我的眼泪滚落/而不伸手/接住它们”(《凡人之诗》)。
看看看，又是贞德、蔡文姬，还自诩女战士，身为男性的我，有时难免会疑惑，敖斯汀这样的女诗人，为何如此偏执，始终要用作战的姿式与这个世界作对？直到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连续观看刚刚上线的两档脱口秀综艺，那些女性的脱口秀演员轮番上台，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她们生活里的血和泪，才让我慢慢懂得，即使是在2025年的今天，女人们活着，也用尽了全力。
于是，在敖斯汀这样的诗句里：“没啥可说的：/四十五岁了/我用我母亲生我时的力气/狠狠地活着”，我才不仅读出了愤怒，更读出了哀伤的叹息。
相识十多年，在这本薄薄的诗集里，我当然还能读出敖斯汀显而易见的生命轨迹：
她的南方基因，让书中诗句充盈挥之不去的温润，也镌刻出那份“偏偏南方”的倔强；
然后她的北上北京，南下海南，她为人母的焦虑，奔走，还有坦荡……
所有这一切，最终都汇成了那个不容辩驳的形象，一个写作的女人：她深深伏案，背脊骨高高地耸起，因为用力，笔记本屏幕前的那双美丽的眼睛，正在疾速地滑向最高度的近视。
她这样写：“偶像在抽屉里/恋人败给了肥胖/和一口坏牙/只有我——还那样理想主义/我才是我们那个时代的未亡人”(《未亡人》)。
她还写：“写字，使女人免于了忍耐/和多余的美德”(《多余的美德》)，她最后说：“有人终会因为我写下的而哭！”
必须承认，我这篇读后记的标题，借用了瑞典作家弗雷德里克·巴克曼那部著名的《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小说讲一个四处受挫，受全社会排斥的中年男人，决定自我了断，却最终获得了救赎，我发现，这个题目，实在是再贴切不过地说出了我对敖斯汀这本诗集的敬意：
40+的女人敖斯汀，决定去写诗，诗歌成了她与这个世界不懈交战的至高战场。这个决定，对她而言是如此重要，以至于生死攸关。
作者简介：贺彬，小说作者，前媒体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山花》《天南》《大家》等。有小说集《乐园》出版。
诗集《偏偏南方》介绍：本书2025年5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是诗人敖斯汀的一部诗歌自选集，精选了诗人五年来创作的诗歌百余首。它以创作时间为序分为四卷，以“南方”为写作对象，从天气到女性，从情绪到风物，从地理到更深层次的情感抒发，为南方勾勒出了一幅幅细腻而深邃的画卷。书中的诗歌选材于日常生活，却不仅仅局限于“所见”。诗人以超越常人的敏感与细腻，捕捉到了那些容易被忽视的瞬间与情感，将它们化为文字，让读者在字里行间感受到南方的湿润、细腻、敏感、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