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清迈,一座被邓丽君温软歌喉凝住的城。世人听得“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便以为此地是琥珀,封存着永不腐朽的“清”与“慢”。初抵此地,连阳光也卸下锋芒,如融化的蜜糖般裹住四肢,将人浸透在慢速流动的时光里,将人浸润得松软、慵懒。
我的居所,堪称“梦中情房”的具象。三个蔚蓝泳池如翡翠腰带,缠绕着这片人造的桃源。健身房、普拉提室、乐音房、球馆……规整罗列,纤尘不染。生活被刻度划分得极精准:七点起床拉伸,七点半齿嚼米香,八时端坐书案。午时食堂锅灶里炝炒出几分川渝脾气,成了我的乡愁解药。十数元人民币,竟喂饱了漂泊的胃囊。午后小憩,每每于小憩后必伴一壶陈年生普,看勐海古茶山的云雾在杯中浮沉,待茶烟散尽方提笔剖解博士论文的玄机。至申时,便一头扎进那方澄澈的蓝,任水流冲刷疲倦的身体。暮归时分最是神驰,墨痕游走于《蜀素帖》的飞白欹侧间,提按顿挫皆是与襄阳漫士的癫狂对弈。亥时拥卷,于文字星辉间沉入梦境。周末友聚宁曼路,咖啡的焦苦伴着SPA室的香氛,升腾起袅袅的现世安稳。
初时,我以为这紧致而松弛的节奏,便是生活至高的“福”。它剔除了棱角与风霜,像一件量身定制的绸衣,熨帖无比。然而某日,浸在泳池沁凉的水中,望见椰影摇碎天光,一个念头如游鱼般撞入脑海——这般饱食终日、乐其所乐的日子,与故乡榕树下“买菜、做饭、搓麻”的寻常景致,骨子里何其相似!皆是将光阴填进喜爱的模子,用规整的愉悦打磨生命的石面。
悚然心惊。水波荡漾,仿佛映出历史的褶皱。清迈的古佛塔沉默矗立,塔尖刺向浩渺苍穹,它们见证过多少王朝兴废、商旅聚散?王朝与商旅早已化为齑粉。我等浮游于尘世之芥,难道只该迷恋这池水碧蓝,在安逸的刻度中滑向时间的终局?
宇宙如瀚海,个体不过微尘。纵览史册,能以炬火撕裂混沌、以智慧改易时光长河航向者,不过寥寥星辰。我辈多数,不过是时间长廊里模糊的背影,声名如朝露。那么,便甘心于池水温床,做一只被豢养的鱼,只知吞吐方寸之内的甜水吗?断然不能!生命既无法延展其长度,当奋力拓展其宽度,使之如一方素绢,经岁月反复皴染,渐成深远意境。
不可长久耽溺于清迈这碗“喜乐”的甜羹。佛寺檐角的铃铎尚且随风诉尽无常。人生当如拓碑,行经一处,便需以心为椎,重重叩击其上,拓下崭新的印记——学未知的智识,淬未试的技能,涉未历的险境。纵然身形渺小,精神亦可跋涉苍茫。所谓“福地”,非终老之穴,实为旅途中一座静卧的古桥,容你憩息片刻,重振行囊。前方,自有更幽邃的山谷,更湍急的江流,待你秉烛涉渡。
起身离水时,水珠滚落,在炽热的砖石上绘出瞬息即逝的深色痕迹——这,或许便是人生宽度最诚实的注脚:短暂相逢,深镌于途。

作者简介:刘凤,重庆市诗词学会理事,市诗词学会书画院副秘书长,重庆市美育研究会理事,麓瑾书院院长,重庆民盟画院麓瑾创作中心主任、艺术管理博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