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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不寒|花欲燃
2023年4月8日 14:57 来源:中新网重庆

  雨已经下过了。这条河边的小路芳草萋萋,深深浅浅的车辙里积了水,并不清澈,在仲春的早晨,却显得清新。韩阳蹲在河边,浣洗一方绣着喜字的手帕。水底铺着一层小石头。他伸手去捡起一块墨绿色与琥珀色相间的鹅卵石,一块微微长出墨绿色苔藓的小小玄武岩。石头揣进衣兜,一个温润,一个冰凉。再回头看水流,刚刚被他搅动的波纹,已经不见了。

  韩阳踩着泥泞,回到小路边。妻子沈叶坐在轮椅上,轮椅在雾色里浮现。走近去才看清,她手里还抱着那个相机,正微笑着看他。沈叶手腕上系着一个铃铛,铃铛上有泥,轮椅扶手上也沾了一点泥。韩阳便用手帕去细细擦。雨后的世界像是洗过一样,然而泥污却也来得毫不意外。这时,沈叶突然把手从手帕中抽出来,那个小铃铛脆脆地响。沈叶指着远处,说:

  韩阳,你看。

  手指所向,有一只白色水鸟,正逆着河流飞翔,慢慢消失在了低低的水烟里。烟连着更远处的山脚,风吹烟动,倒像是山在悄悄走动。但韩阳明白,山是不会自己走的。他要把轮椅推回马路上,那里停着一架笨重的山地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一个巨大的行囊,小山似的,任谁见了,都会担心自行车会被压得翘起头来。小山后垂下来一条尾巴,是一根尼龙绳子,韩阳走过来,把绳子套在了轮椅上,对沈叶说:

  走吧,我们继续上路了。

  早晨在旅店外吃了阳春面,出发不久,又出了一道高大的城门。至于新进入的这个地界叫什么名字,还没有在路边看见标识。究竟走到了哪里,韩阳看起来并不在乎。从那个深秋开始算,这已是第五个年头。她家乡山城,那一条种满法国梧桐树的街道,是他们出发的地方。现在想起来,当时,满街的梧桐落叶脆得像是梦一样。他带着她,从一个老旧的小区驶出。自行车轮胎把地上枯叶碾得哗哗响,轮椅的轮胎把枯叶碾得吱吱响。声音细碎,真实,然而遥远。

  可这到底是走到哪里了呢,四面皆是山,一道河,一条不知道通向何处的马路,然后是无数分叉的小径。韩阳明白沈叶的意思,既然上一个城市已经看过了,那就应该顺着大路,继续往前走。是啊,沈叶的意思照例是如此。路的尽头有一座山,被锁在雾里。透过迷障一样的白雾,隐隐透出来一簇一簇的红,也许是春日的杜鹃花。沈叶告诉韩阳,这个季节,山里的杜鹃花生机盎然,红得像是在燃烧一样。

  韩阳蹬着自行车前行。那座生长着杜鹃花的山,看起来还很遥远。读大学的时候,满校园的女孩子,都是花一样的年纪。韩阳心想,沈叶一定是最高枝头的那一朵,距离地面上的自己,看起来也很遥远。沈叶是什么花呢。当时,韩阳常常在图书馆碰到沈叶。图书馆门口有一树西府海棠,春天的时候花开得烂漫而淡雅。爱穿裙子的沈叶,总是在春天就早早穿上了裙子。穿裙子的沈叶,是一树海棠。想到这里,韩阳的心里隐隐痛了一下,脚下不觉得加重了力。

  沈叶正在对比手里的几颗小石子,黑的像一条胖鱼,带花的像象牙果。她突然感觉车速加快了,身子往后一仰,对着前面说:

  慢点儿,慢点儿,路上滑。

  风从林子里吹过来,带着草木的气息。又或许是从河面上吹过来,所以草木里,时不时还有鱼蟹的气息。韩阳答应一声,车速就慢了下来。长路漫浩浩,他的心神如往日一样,在风里摇曳。沈叶站在海棠树下,等来了她那个学体育的男朋友。有时候,快闭馆了,韩阳不自觉地跟在沈叶老后面,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走出图书馆。她总有无限活力似的,书本并不能消磨她的朝气。远处,路灯逆光,海棠树下是一个修长的影子。沈叶在夜色里轻快地跑起来,一下跳到影子身上去了。韩阳伫立在图书馆门口,后面的人客气地说,同学,借过。他仍然伫立着,表情木讷,心里却有蚊叮蚤咬。同学,借过!他赶紧让在一边,心事的引力把他的头拉得垂到了胸膛上,没奈何,还是像是受了伤的狗一样,自己走回宿舍去了。

  他想,她不应该像海棠花。

  韩阳回头看了一眼沈叶。如今的沈叶已经不复当年模样,依然快乐的神色,依然调皮的表情,并不能冲淡眉目间的憔悴,更不能掩盖脸庞上的白斑。她戴着一个绒线帽子,上面有可爱的熊猫图案,然而帽子下面的秀发,已经脱落了。那一头秀发啊,曾经在多少男同学的目光里扫来扫去,让人心头酥痒。他想停下来,去抱一抱她。

  杜鹃花还远,可沈叶剩下的日子却不多了。该如何再向上天伸手讨要光阴?这五年来,哪一天不是上天馈赠的礼物呢?韩阳隐约看见时间在弯曲的马路之上,拉出了一条直线,但他于此无能为力,只好认真赶路,任由时间的从那条看不见的捷径中超越自己,把自己和沈叶都甩在后面。

  被永远甩在后面的,是现代性。现代性是一条土狗。那是他们上路的第一个年头,当时他们还比较宽裕。因此,在路边看见一条面包大的小狗时,两个人都动了恻隐之心。其实就算不宽裕,他们也应该为这条看起来没有终点的旅途再找一个伙伴的。土狗的好处是吃苦耐劳,不会动不动生一场病。为了给这条捡来的土狗取名字,两个人都死了不少脑细胞。韩阳取的什么旺旺、喜乐、二狗、万岁,都被沈叶实行了一票否决。她说:

  它应该叫现代性。

  沈叶解释说,你还记得吗,我们上学那会儿,上近现代史的老师总是说什么现代性、现代性、现代性。什么是现代性?现代性在我们遇见它以前就有了,在我们遇见它以后也永远不会结束。现代性会永远生长。

  韩阳的历史学得并不好,闷着想了半天,没想明白沈叶的话。但琢磨“永远生长”四个字,心里明白,沈叶大概是想诉说一点关于生命的希望。想明白了,他对沈叶说,要长命百岁的话,还不如叫万岁直接呢。但他转念想到,这句话把那个疼痛的问题直接暴露出来了,赤裸裸的,像是展示伤疤一样。他瞥着沈叶的脚,心里正后悔,沈叶却满不在乎似的,摸着狗头说,万岁万岁万万岁,那你给它磕个头吧。

  韩阳不知道怎么做和怎么说的时候,就咬着嘴唇保持沉默。沈叶看明白了他的心事,故意给他一个白眼,说,傻子。快骑车,我们去找个有水的地方,给现代性洗个澡。

  第一次见到沈叶,正是在近现代史的课堂上。韩阳和她同在地理学院,却并不同专业。近现代史是一堂杂烩了好几个专业的大课,教室里巍巍峨峨坐了一百多个学生。沈叶对近现代历史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同时也就被选成了课代表。每天上课之前,她都要帮老师播放幻灯片。下课以后,她会在讲台上擦黑板。沈阳坐在座位上,欣赏着讲台上的沈叶,就像是在很认真地等待上课一样。沈叶喜欢坐在第一排,韩阳就坐在第二排,看她或者扎起来的或者披下来的头发。一开始,室友们都以为他是个历史迷,直到课程快结束的时候,大家才知道他不过是个沈叶迷罢了。

  现代性长得风快。不消几个月,它已经相当强壮,道路平坦时,它还可以和韩阳一起拉着后面的轮椅向前行进。沈叶说她自己像是旧时的将军,坐在战车之上,前面是两战马。沈叶大声问韩阳:

  你快回头看看我,像不像女将军?我就差一把宝剑啦,我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啦。对不对呀。

  韩阳憨笑着不说话,眯着眼睛,扭回头去看路。现代性跳跃着四条腿,在旁边叫了几声,显出快活的样子。沈叶看韩阳不说话,但从他的笑里也看出了他的快乐,便自顾自地在轮椅上摆各种属于一个女将军的造型。一会儿,韩阳放缓了车速,转过脸来,很郑重地说:

  小叶,我就是你的大宝剑。

  沈叶愣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笑声灿烂又随风摇曳,仿佛一串风铃。韩阳正为自己勇敢的情话而害羞,哪知道沈叶会笑这么花枝乱颤,又听见沈叶说:

  韩阳啊韩阳,你好色情啊。

  韩阳的脑袋还不足以把大宝剑和大保健联系起来,突然被说色情,还道是自己的情话太肉麻了。色情两个字让他的心灵惭愧了好久,又不好意思追问。直到几天以后,他一边蹬着车,才突然顿悟了那个谐音的根据。

  他勇敢地反驳了沈叶,他说,小叶,你冤枉了我。沈叶弄明白了他是在纠结几天前的问题,便大度地承认了自己确实冤枉了好人。她叫现代性代替她去抱一抱韩阳,现代性“汪汪”作答。韩阳这才如释重负,而沈叶却又笑了,笑声婉转得像是在跳民族舞,里面似乎又蕴藏了甜蜜的阴谋。现代性却俨然明白了一切,看看韩阳,又看看沈叶,尾巴翘得像一根天线,有无穷无尽的信号需要散发出去。

  如今呢,韩阳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边,那曾是现代性的位置。现在那里只有一条湿湿的青色马路,低的地方积着一凼凼泥水,一切都在往后退去。造物主啊,在模仿着人生的泥途。

  这已经很好,至少如今他们一起走在了路上,他们形影不离。原本,大学毕业以后,同学们便各奔西东,散落天涯。韩阳收拾行李,搭上火车,回到北方,以为再也见不到沈叶了。沈叶是这座长满梧桐树的城市留给他的最后念想。但除了一点念想,又还能有什么呢?就算是彼此红白仪式,也没有一点参与的理由。但因为又还有一点顽固的念想,韩阳找对象便成了问题。一个人生活久了,转而觉得独自生活也有独自生活的好。

  只是有一次,一个大学室友来北方出差,刚好到了韩阳生活的城市,约了韩阳出来见面。浮云一别,再度相逢自然唏嘘不已。室友从那个阴雨绵绵的梧桐之乡而来,几杯酒下肚,就说自己因为不爱吃辣椒,已经有了关节炎。酒喝多了,膝关节会隐隐作痛。韩阳正在回想大学时候那个潮湿的宿舍,室友突然一拍桌子,说:

  你晓得不,你大学暗恋的那个女娃,结婚了。

  韩阳沉睡的记忆突然睁开双眼,因为睡眼惺忪,又看不太清那些如落叶一样飘零的往事。室友的老婆和沈叶那个学体育的男友是表亲,他们结婚的那天,室友虽然没有参加,但却在朋友圈看到了他们修成正果的照片,两个人打扮得君子淑女,真是好一对璧人。室友正说着,看见韩阳表情古怪。欣慰的笑,与黯然的目光,泄露了韩阳依然没有忘怀沈叶的秘密。室友推开面前的酸奶,再次把酒斟满,说:

  兄弟,我还是陪你喝酒。

  韩阳咧嘴笑笑,表示他已经回过神来,忽略了杯中酒,只劝室友多吃菜,还说这家涮羊肉味道是城里最地道的。室友习惯了他的隐忍,但酒毕竟还是陪着韩阳喝了。此后流光易逝,三五年只在眨眼之间。韩阳不如别人一样有妻室儿女,心思都花在了他的地理课堂上,倒也教出了一些地理成绩优异的学生,想起来让人欣慰。放学了,改完作业,便在网上下下象棋,打打游戏,等闲也在傍晚,和邻居一起在街头槐树荫里下下象棋。生活就像是槐树上吊下来的吊死鬼一样,拉着长长的细丝,细细感受起来,总能觉出一份单调和漫长。

  沈叶问起来,韩阳也老实承认,他确实相过亲,还不止一次,但都失败了。也许是因为心里有一个她,也许是别的原因。说是因为她,或许太言重了,会让她不好受。若说不是因为她,又是因为什么呢?韩阳想不出来合适的理由,闭着嘴不说话。沈叶说,无论如何,我晓得你心意的,不然你现在也不会和我在一起。沈叶这一番话,让韩阳很感激,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寂寞都值得了。

  不一会儿,原野间的晨雾还没有散去,但四下的新绿色已经慢慢浮现出来,细碎的野花点缀其间。远远近近的啼鸟声,在天地间其它声响的覆盖下,慢慢小了下去。远山上红色的花簇,颜色一点点增加了顽艳,就像是青春的生命一般。春天盛开一切,给每个人都赐予一点希望。只是可怜春山,仍然那么遥远。

  韩阳在心里计算,路的尽头还有多少距离。沈叶在后面问:

  韩阳,你在河边捡的石头,咋不给我瞧瞧?

  韩阳迎着风说:

  顶好看。这一次,有多少颗了?

  沈叶从轮椅边翻过来一个橄榄球大的帆布包,在手里掂了掂,说:

  还差一颗,三十六颗。

  韩阳回头瞥一眼,沈叶半个身子都被挡在了自行车后座的行李后。韩阳兀自说:

  仔细数一数,我这儿有一颗。

  他们捡到现代性的时候,估摸着它已经七八个月大了。这样算的话,现代性在四岁出头的时候就开始显出了老态。按照狗的寿命来算,这是不太正常的。韩阳知道这是因为奔波导致的,但更有可能是它小时候埋下了病根。无论如何,它的毛色一天天变灰了,头也一天比一天垂得更低,常常走不了多远,就气喘吁吁。

  沈叶心疼现代性,要现代性走慢一点。她说她时日还多。她甚至觉得她的病已经好起来了,祖国的河山也已经走了一大半了。那段日子,歇的时候倒比走的时候多。有一个月,他们住在了黄河边的一个小镇上,看来几乎要在那里生活下去一样。他们第一次有了一个家,一间小小堂屋,一间更小的卧室。院子外,植有一丛矮矮的灌木,其时正值冬季,叶子凋了一半。沈叶说,这是大叶杜鹃。韩阳说,哇,光秃秃的你也能认出来。

  他们和当地人一起过完了新年。除夕的夜晚,窗口中有烟花盛开,照得远远近近的房顶一片白。邻居大概是回乡下了,而对门的一户人家给他们送来了一大碗饺子,冒着腾腾的热气。邻居走了,沈叶尝了尝,夸说好吃,就给韩阳分出一半,另一半都去喂现代性。韩阳吃着北方风味的饺子,心里就开始思念故土。沈叶驶着轮椅,在他面前划过。她轻轻皱着眉头,嘴角却有一点微笑。现代性趴在火炉边,眼皮皱巴巴的,重得像是盖顶的乌云,压得它睁不开双眼。现代性闻到了饺子的味道,呜呜地叫了两声,把嘴凑到碗里去,只是舔了舔,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食欲。但那一小碗饺子也不能吃了。韩阳放弃了乡愁,捧着自己的碗,喂沈叶吃他碗里的饺子。

  沈叶推却不过,便吃了两个,第二个刚进嘴里,眼泪就流了下来。韩阳吓得赶紧放下了碗筷,用手去拭她脸上湿乎乎的泪。怎么了,韩阳问。沈叶啜泣起来,一会儿,缓过神来,抱着韩阳说:

  现代性老了。

  元宵那天格外寒冷。现代性呜呜叫了一夜,天快亮时,窗外的风声小了,现代性才安静下来。韩阳披起一件大衣,爬下炕来,看见现代性趴在炕边,一动不动。他心里有不安地预感,也不去踢踢现代性的屁股,只是走到灶台边去烧水。但终究没有生起火来,却放下水壶,兀自去推窗户。远山上的雪看起来比昨天更厚,街角处的腊梅花已经落了,但仍然有暗香随着寒风一阵一阵的扑来。他转过脸看一眼趴在炕边的现代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明明春天都快来了,善良的生命却还是留不住,要葬送在这个冬天。沈叶一天没有下床,只侧枕在床上,看着一动不动的现代性,虚垂眼泪。第二天,他们一起去野郊,把现代性葬在了雪地里。韩阳用一方不知材质的木板,给现代性竖起了小小的碑。

  偶然的来客,和古怪的举动,让周围的邻居都对他们满怀好奇。韩阳只说他们喜欢旅行,想趁年轻四处走走,今年风雪大,所以才借宝地稍作休憩。马路对面的人家热情好客,送来一大碗元宵的时候,没有进门,也就并不知道来客的那条狗,业已逝去。次日,韩阳推着沈叶回来以后,安顿好沈叶,就去主动拜访了马路对面的人家。突兀地寒暄以后,韩阳带着那个长期叼着旱烟的男人,来到现代性的坟边,客气地问这是否占用了有用的土地。男人说那里那里,说现在的人,都凉薄得很,难得他们夫妻对一条狗也这么用心。韩阳听见“夫妻”两个字,心头热了一下,但看见面前的小小土丘,悲戚感又卷土重来,淹没掉了他内心的暖意。韩阳告诉男人,雪就快要化了,他和她要继续上路了。这坟不需要任何人费心,只是他和沈叶商量了,以后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收集一点东西,寄回这个镇子。韩阳递给男人五张红色的钞票,说:

  到时候还要麻烦大哥把那些东西,放在这块木牌子下面。

  男人摸了摸那块厚厚木牌,上面用记号笔画一个抽象的小狗头,此外空无一字。男人把钱对折起来,塞回韩阳的口袋,说:

  小兄弟,你这就太看不起人了。哪能要你钱!

  韩阳还想把那钱往外面拿,男人沙沙的嗓子哼了一声,他就只剩下傻笑了。那男人拍拍他的肩膀,然后一手叉着腰,一手又去摩梭那块木牌,嘴里好像在说,狗啊,狗……由于咬着烟杆,韩阳听得并不真切。

  三十六颗,是每次寄回那个黄河边的小镇的石头数目。他们已经往回寄了五次了,这意味着他们至少又走过了一百八十个乡镇。对,还要加上现在的三十六颗。三十六颗石头,三十六个孤单境地。韩阳在心里做着算数,兜里的两颗石头硬硬的下沉着。韩阳突然有点想那个有炉火和暖炕的家了。

  离开那个小镇,倏忽已经两年了。时间像是山间消散的雾色一样,轻盈得留不住。

  韩阳蹬着自行车,四下望望,晨雾早已经不见了。人世间这些短暂而轻盈的东西啊,也许正是因为短暂而美丽,可也因为美丽而使人忧愁。韩阳想起,从那个小镇再次上路,一向快活的沈叶幽幽然伤感了很多天。现代性脖子里的小铃铛,被她系在手上。她时不时对着铃铛咬嘴唇,红眼睛。有时她也想用微笑来面对生活和韩阳,但笑着笑着,很多缥缈的往事就出现在了心头,眼泪也随之就挂在的脸上。

  现代性的死去,让她想起了一点自己的青春,对韩阳的一些亏欠,也想到了自己越来越微弱的生命,一些没有方向的梦儿。一处小小的坟,总出现在她眼前,转而便成了虚无。沈叶又一次病倒了。癌在她的体内苏醒过来。在一处县郊医院里,韩阳和她住下了两个月。沈叶本就没有长好的头发,又开始脱落。对这一切韩阳都感到束手无策,只得夜夜对着窗口的一轮月亮叹气。哎,生命。等病情好转以后,沈叶简直一天也不愿意待在医院,她每一分钟都在催促韩阳陪她上路。僵持了一个星期,韩阳不得不把她推出医院的大门。再次上路以后,沈叶仍然没有忘记给现代性寄东西回去。可究竟该往回寄什么呢,这是一个问题。狗毕竟不是人,写信寄明信片都是无意义的。但一路上,沈叶还是胡乱收集了不少东西,比如山崖边的大松果、河里的小贝壳、城门口卖的小葫芦,还有林子里五彩斑斓的锦鸡毛。

  那一天,他们宿在竹林后的一户农家。窗外有白苍苍的月光,斑鸠在林子里咕咕地叫。韩阳正在灯下,看沈叶在新近检查出来的病例单。初夏时节,早有长脚蚊子在虚空里嗡嗡飞鸣,韩阳对这种声音很敏感,总在夜里坐立不安。现在,他像是木在那里了一样,久久不曾动摇。沈叶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不适,梦里也常常有人提着刀追自己,但却不想看那张白绫一样的单子一眼。生了这个偶然的病,死亡却是必然。就算她自己也没想到,竟还能在人间周游这么多个年头。她觉得何其幸运。她躺在床上,收敛了心思,玩着自己手指,终于在嘴角扯出笑容,故作调皮地说:

  韩医生,快来睡觉觉啦,莫要钻研了,难道你要背着我去考医学研究生么?

  风敲竹子,发出脆脆的响声。韩阳抬起头来看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几乎是艰难地在笑着,还对着韩阳艰难地挤眉。韩阳咬咬嘴,吞咽下了溢到舌尖的酸涩,终于站起来,两步跑到了床边,把一个脑袋垂到沈叶怀里。这时主人家来敲门了,沈叶托着韩阳的头,说,快起来,人来啦。又抬头大声说,请进来。一个体面的老妇就推开门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温水壶,略略有些歉疚地说:

  这么晚了,才想起来忘了给你们小两口打壶水来喝。杯子就在桌子上,是干净的。

  说完,又劝他们早点休息,就轻轻关上门出去了。韩阳默默站着,手里仍然捏着那张宣判的单子。沈叶招招手,韩阳走过去,坐下来,抱着沈叶。沈叶说:

  如果你愿意,我嫁给你,好不好?

  韩阳心里骤然一软,眼泪汪地一下涌了出来。他就那样把头放在沈叶的肩膀上哭了好久,沈叶也就默默地拍着他的后背。等韩阳回过神来,转过来捧着沈叶的脸,说:

  好!

  昨夜有风,但今天却阳光明媚,天上只淡淡地抹了几丝微云。他们不需要婚礼,但两个人都认为应该买一身喜庆的新衣服,还要有一张证书,作为仪式,或者纪念。他们走在去往县城民政局的路上,被一棵桃树吸引了目光。桃树上已经结了青色的小桃子,混在树叶里,似乎并不明显。沈叶坚持让韩阳把她带到树下,又在对面垒起一堆石头,放好相机,两人便在桃树下合了一张影。后来照片洗出来了,韩阳无聊了就拿出来看,照片上的沈叶努力翘起腿来,而他看见她开心的样子,脸上倒笑得跟几个月前的桃花一样灿烂。

  现在,那张照片正放在韩阳胸口的衣兜里。沈叶在桃树下,望着相机下面的石堆做的决定,也被执行到如今。一块石头,就是一个地方,也是磐石无转移的心念。想到那些往事,胸口的照片隐隐有些暖意了。韩阳抬头去看,远山脚的雾开始变得稀薄。轮椅上隐隐又传来沈叶的声音,声音逆着风,被吹得十分破碎:

  加上你兜里……三十六……邮局……我们……现代性寄回……

  韩阳不愿意回头去看,回头去看,似乎就要接受雾色散去后的某个真相。以前他不愿意遗忘,是不明白失去是人生的必然。现在仍然不愿意遗忘,是为了什么?莫非想念,真是陪伴的方式之一?韩阳望着自行车把手,沉沉地答应一声:

  好。这就寄回来。

  沉沉的声音,就像当年韩阳手里的棋子落在地上的声音一样。大学室友从北方回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和韩阳联系过了。直到那个晚夏,韩阳又在槐树下和人下象棋,手机里突然传来一条消息。韩阳一看,手里的棋子沉闷地落在了地上。

  沈叶病了,是癌。室友发来的是一条链接,给沈叶筹钱治病的。韩阳盯着手机怔了半天,对手催促了好几声,他也没有听见似的。这么些年了,沈叶在他的思绪里若有若无,不见得有多么重要。细细看来,那若有若无其实是一种不绝如缕,正和槐树上的吊死鬼一样,漫长,单调,但也因为单调而显出唯一性来。他猛然站起,就往家里走。可走回家,仍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在链接上捐出了五百块钱。捐完钱,他给室友打电话,室友说代他的妻子感谢韩阳,又转口,应该是替沈叶感谢韩阳。韩阳说,这有什么差别,同学情吧。

  电话挂断了,可那段日子韩阳却过得并不容易。水面下的影子浮出来了,日日夜夜都把他打得湿漉漉的。他觉得自己的情感因为湿而变得沉重了,脚步也变沉重了。就连给孩子们上课时的语气,也变得阴沉沉的。他想给室友打电话去询问,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个月后,室友却再一次给他发了微信。室友说,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室友说,沈叶的男人给他留下二十万,就和她离婚,带着一个女儿走了。

  雨下了一夜,清晨仍旧点点滴滴。韩阳从床上坐起,决定跟学校告假,南下去看望沈叶。那个满是梧桐树的城市啊,在他的记忆里落满了阔大而枯黄的叶子。从高铁站走出来,一阵热浪卷过来,这里的晚夏仍然灼热。韩阳在室友的陪同下,走进混杂了消毒水清凉味道的医院。身上的汗打湿了衣服,现在冰冰凉凉贴着肌肤,让人忍不住冷噤。韩阳走进病房,病床上躺着单薄的沈叶,薄的像一张报纸。韩阳手里的红苹果和黄脐橙,衬得沈叶的面色如纱布一样苍白。韩阳站在床边,不知道说什么,沈叶睁开眼睛,看着他,说:

  你是韩阳?我记得你。

  韩阳正在往床头放水果的手颤抖了。但他很快恢复了正常,和沈叶客套地寒暄以后,就坐在一边不说话。病房里还有沈叶的母亲,看起来和室友很熟的样子,正在拉着他的手给他抱怨沈叶丈夫的薄情。沈叶望着韩阳,很不好意思地撇嘴笑。韩阳同样笑,但又觉得笑并不合适,欠起身来告辞,带着室友走了。

  第二天,韩阳在医院走廊里,等到沈叶的母亲下楼去买午餐,走进病房来,蹲在床边,没头没脑地就说:

  沈叶,你的事情我知道的。以后,让我陪你吧。

  沈叶知道韩阳曾在读书时暗恋过他,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韩阳来医院看她,无非在念着一点旧情。韩阳蹲在床边,目光看来十分笃定,让她惶惑了,一下子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沈叶托着韩阳肩膀,说这样子不好,劝他快点起来。韩阳也就听话乖乖站起来,依然去坐昨天坐过的那个凳子。

  韩阳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医院里来报到,跟上班打卡似的。医生护士都认识了他,有新的病历单和药品,都叫他去拿,沈叶的母亲倒也不说什么。私下里,沈叶劝韩阳别在这里和一个垂死之人浪费时间,赶快回学校去上课,现在挽回一切还来得及。人生么,宽阔得很,何苦偏要如此。韩阳听到这些话,都作没有听见,仍旧削手里的苹果,隔着被子给她按摩双腿。沈叶再劝下去,韩阳就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树和街道,良久不动,良久无语。沈叶看着不对劲,叫他过来帮忙拿杯水,那知道韩阳转过来,眼睛已经红了。室友对韩阳的行为也能猜到几分,想着韩阳这么多年不结婚,便也不说什么,或许是由于妻子的原因,连行迹都逐渐消失了。

  秋天的时候,韩阳回了一趟北方,沈叶以为他终于回心转意了,倒松了一口气。然而日日看着医院苍白的墙壁,看着窗外在风里摇动的梧桐树叶,心里竟一天天凄凉起来。这凄凉感是那个男人抛弃她以后从她心田里长出来的东西,长得枝繁叶茂,树大根深。因为韩阳的出现,那棵凄凉之树似乎去了无何有之乡,树叶仿佛已经不再在沈叶的心头沙沙作响。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种悲怆却实在的陪伴。甜蜜的负担一度填满了她的心子,负担卸下,一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骤然把她抽空了。

  现在,凄凉感死灰复燃,甚至比起以往更见空漠,漫漫浩浩,无边无际。

  就在凄凉感快要淹没她时,韩阳带着北方的风尘,回来了。韩阳放下肩上沉重的包裹,说,我回去卖了房子,现在,你有钱治病了。沈叶忍着痛从床头挣扎起来,一头窜进韩阳的胸膛,泪流如注。

  沈叶说,她不愿意在医院里面等死。与其这样,还不如和韩阳一起去看看世界,在祖国的大好山河里了此残生。到时候死在哪里,就葬身在哪里。韩阳说,怎么就会死呢。沈叶说,多酷耶!到时候你就骑自行车带着我,把人间的风霜雨露都尝个够!多酷耶!韩阳看着沈叶笑嘻嘻的脸,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心里感到一切都好像有天意在安排着,安排他做了地理老师,现在刚好合适带沈叶去天地间流浪。自此,他们天天在医院做着关于周游祖国的梦,也计划着和想象着关于旅行的种种。沈叶的病情就在这种关于旅行和憧憬中,一天天好转起来,等到深秋的时候,就不用继续留在医院了。

  于是,他们一起出发了。韩阳心里数着,从那个深秋开始算,这已是第五个年头。

  弹指的时光啊,没有尽头的长路。太阳终于升起来了,山间的雾都散去了。只有地上的影子陪着他。韩阳拧着眉头去看路尽头的那座山,看起来仍然那么远。山崖上是不是生长着一簇杜鹃花,仍然看不确切。那个小镇外的篱笆里种的杜鹃,浮现在他的眼前。当时枯萎的枝丫,现在已经长满了绿叶红花。

  他觉得有些累了,把车停下来,从自行车的架子上取下一壶水,仰头喝了一口。一颗汗水挂在睫毛上,在阳光下发出水晶般的耀眼光芒。韩阳擦了擦眼睛,那水晶就裂成了万千碎片,而他目光已瞥到自行车后面。后座上行李一角,露出半架被牵引着的轮椅,轮椅上是另一袋鼓鼓囊囊的行李。行李下,有两个袋子,其中一个袋子里装着三十五颗石头,幸福而坚实。这时候,温热的风吹过来,轮椅扶手上的铃铛叮叮叮一串响。就在这响声里,他仿佛看见沈叶正在向着如火一般燃烧的杜鹃花奔跑,身后跟了一阵轻盈的白色柳絮。他放好水壶,在春风里追着那阵柳絮,继续上路了。

 

  作者简介:杨不寒,本名杨雅,生于1996年,重庆奉节人。系云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社“十大校园诗人”获得者。目前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同时写作小说、诗歌及评论等,有作品发表在《诗刊》《十月》《星星》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满江红》(2015)。

(原文刊载于《椰城》2023年第三期)

【编辑:陈媛】